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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看的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

康熙把养病养得吃胖了一圈,看上去重新软软绵绵稚气十足的儿子挤开一点,道:“你不是不喜欢司马光吗?”

胤礽道:“我是不喜欢。司马光是宋朝文人养望的典型。他一辈子都在养望,脑子里只有养望,国家和百姓都是他养望的工具,连一本史书中也夹杂着无数私货。”

康熙道:“那你为何还看?”

胤礽道:“不能因为不喜欢就不看啊。看他的书,就能了解他的人,了解和他类似的养望的宋儒们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腐朽。”

“想当初,不说春秋战国时的儒家,也不说十世百世报仇的汉儒,只说唐儒,哪个不是一人能灭一国?君子六艺,包揽万物,连孔子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荀子也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胤礽摇了摇头。

“到宋儒后,提倡复古,居然连超越师长都成了不敬。若让孔子得知,这群人希望孔子的弟子不如孔子,孔子弟子的弟子不如孔子的弟子,这一代不如一代……”

康熙接嘴,叹息道:“这不是儒门不幸吗?”

有谁会希望自己一代不如一代?

如果你现在随便找个老百姓,祝他一代不如一代,肯定会被揍。

而这荒谬的事,却是儒家现在的主流思想。

你不能比师长强,你不能比圣人强,否则你就是不尊师重道。

试问圣人逝世的时候,还在感慨生有涯学无涯,希望弟子们能把他的学问完善并发扬光大。

他能想到,那些不肖子弟们会让自己的学问随着自己寿命终止而终止吗?

胤礽点头:“是儒门不幸。所以汗阿玛,要不要和真正的孔子传人写封信?”

康熙道:“南孔?”

他眉头微皱,讥笑道:“南孔就一定比北孔好吗?”

胤礽道:“当然不。”

后世总说南孔如何如何,北孔如何如何,好似北孔是卖国贼,南孔一直秉承着孔子一族的骄傲。

其实并非如此。

在元成宗元贞元年,南北孔就重新合宗统一,结束了一百多年的双宗并立。之后衍圣公是元朝认认真真研究了族谱,从嫡系中一个一个选出来的。

现在之所有还有所谓南孔北孔,是因为当时分裂的一百多年中,南孔已经在当地繁衍了相当大的宗族势力,积攒了大量钱财。这么多人,不可能抛弃土地财产回北边。

这就相当于其他宗族世家往各地分散创业一样。

南孔和北孔的事,只要看一看历代衍圣公的族谱就知道了。

这当然不是说孔家没好人。

孔家有杀身成仁的,也有舍身取义的。只是道德感高的人,最后肯定都当不了多久衍圣公。

衍圣公是皇帝封的,是宅斗斗出来的。

胤礽看着元朝留存史料中,孔家为争夺衍圣公的位置打出了狗脑子,今天说这个人不是嫡系,明天说那个人的母亲曾经改嫁,后天说那个人有问题。元朝勘定孔圣人的嫡系子孙勘定了好几次。

真是一出精彩的大戏。胤礽看着乐呵极了。

“既然你知道,还找他们干什么?”康熙对孔家没什么好感。

他会杀铁骨铮铮的人,却也看不起软骨头的人。

孔家的衍圣公是宋朝人封的。

宋人骨头软,对外卑躬屈膝,对内迫害武将,如欧阳修等大儒都曾欺凌当时唯一可以保家卫国的名将狄青,把人活活折磨自杀。

他们没本事传承汉唐的“强儒”传承,又没有功劳来为自己树立新的理论,打不过其他政权,就只能从“华夷之辩”来寻找政权合理性。

孔子被封为“文宣王”,孔子后裔被封为“衍圣公”,就是这个背景下的产物。

之前虽也尊孔,但孔家只是“奉祀”,不是“衍圣”。

在宋朝之前,华夏其实对华夷的区别很宽松。毕竟从秦灭六国起,什么是华,什么是夷,本就没什么定论。

只要祭祀炎黄祖先,只要延续炎黄文明,都是华,不是夷。历朝历代许多明君都有胡人血统。而现在许多汉人,曾经也是胡人。

这就是民族大融合。

说白了,为何汉人称汉人?因为汉朝是秦后第一个大一统王朝。这本就不是因血缘地缘而聚合成的民族概念,而是文明概念。

在这种软弱背景下封的“衍圣公”,本身就带着一丝滑稽和腐朽的味道。

胤礽靠在康熙身上,道:“有想躺在祖先名声上舒舒服服吸血一辈子的孔家人,也有想要革新孔家,为真正的孔圣人正名的孔家。”

“他们不要所谓的世袭爵位,他们想用自己的能力为孔家后人正名。”

“他们认为,衍圣公不能代表孔家,更不能代表孔子。”

“孔子就是孔子,孔圣人只有他自己能代表他自己,后人所有借孔圣人牟利的行为,都是给圣人抹黑。”

康熙挑眉:“还有这种人?”

胤礽笑眯眯道:“年轻真好啊。”

康熙无奈:“你这个年纪,能说其他人年轻?你想让他们做什么?”

胤礽道:“恢复君子六艺啊。咱们大清的儒家,不说比千年前的儒者们强,至少不能比他们弱吧?当年孔子可是可以独自操纵八匹马的青铜战车。”

康熙若有所思:“复古?”

胤礽笑道:“复古。”

康熙使劲揉了揉胤礽的头发:“让孔家那群年轻人带头复古,把西学融入孔家原本的君子六艺?”

胤礽道:“说什么融入,那些西学我们的老祖宗们就没有研究过吗?我可以从史书中,看到许多西学的原型。那些知识本就是咱们的。”

康熙:“……”

康熙问道:“你确定?”

胤礽拍着胸脯道:“不信阿玛派人去整理典籍,把咱们史书记载中和西学相关的事都列出来。我们才是最先发现这些知识的人!”

康熙:“……”他怎么感觉,儿子有点无耻?

但他很欣赏儿子的无耻。

康熙本以为胤礽心伤一次之后会颓废许久,哪知道儿子虽然躲懒,但脑子仍旧在思考,怎么彻底解决大清朝廷对儒林人士无力的现状。

康熙想引西学、兴百家,胤礽直接联合对现状不满的孔家人,要刨宋儒的根。

双管齐下,疗效一定会非常好。

“恢复了?”说完正事后,康熙又揉了揉胤礽的脑袋。

胤礽笑眯眯道:“阿玛,您知道什么是鳄鱼的眼泪吗?”

康熙问道:“那是何物?”

胤礽道:“鳄鱼在吃其他动物时,会留下眼泪,看上去仿佛悲天悯人。但其实它只是因为吃了其他生物,体内盐分升高,通过泪水把体内多余的盐分排除体外,顺便润滑一下眼睛而已。”

“鳄鱼的眼泪,就是伪善的代名词。”胤礽指着自己的眼睛道,“看这,就是鳄鱼的眼泪。我会哭,但该捕猎的时候,我也不会手软。”

康熙再次揉了揉胤礽的脑袋。

他想对儿子说,不,你这不是伪善的眼泪,你不是鳄鱼。

但最终他只是笑着道:“很好。当太子,就该有这样的魄力。”

胤礽笑着点头,仿佛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他丢掉了自己的小被子,开始帮助康熙处理政务。康熙的效率立刻提升多少,估计下月就能回京了。

他们顺带给一些孔家人写信,让他们来京城一叙,共创新儒学盛世。

当然,康熙也发布招贤令,召集残存的百家后人。

即使百家学脉看似断绝,实际上休息百家学问,并以百家自居的人并不少。他们只是隐藏在民间,隐藏在儒家的阴影下,假装自己是个儒士般活着。

康熙在南方举起的屠刀,本让朝中一些儒林人士很不满。

但当康熙发布招贤令的时候,他们慌了。

皇上难道是因为杭州城内那些打着儒商招牌的败类,对儒家失望了?

不不不不,皇上,那不是真正的儒士!我们儒家学子才不是会经商浑身铜臭味的俗人!皇上不要因为他们而对儒家失望,怀疑儒家对大清的忠诚啊!

衍圣公急疯了,赶紧上书,说要来北京城和皇上谈谈。

儒家一急,这浙江杭州城的滚滚人头和前往边疆的流放长队,都不是事了。

反正刀没落在自己身上,他们为何要和一群商人共情?

他们只会写文章抨击,斥责商人读了几本书就敢说自己是儒商,商根本不能冠以儒字。

儒商本想让朝中宗族为自己出头,却恍然发现,自己居然被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