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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言卿说不出话来。京城周围有好几个大粮仓,谁都没想过京城会被围困,所以没在意城中储粮。结果,蒙古骑兵到来时,所有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王言卿皱眉道:“京城驻军足有十万,俺答部落来再多人,也不可能比十万多吧。把他们赶走不就行了?”

“这就是另外一个问题。”陆珩嘴边勾出一缕笑,眼中却冷冰冰的,讥讽十足,“三大营号称十万,其实里面尽是老弱病残和挂名吃空饷的关系户,实际人数可能连一半都不到。六部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所以,没有人愿意出战。”

军营名册可以作假,但人头总没法作假。一旦出战,空饷、逃兵役等事全部遮掩不住,到时候,谁是主帅,谁就是替罪羊。

有兵却无帅,实在是讽刺极了。王言卿也说不出话了,问:“那要怎么办?”

陆珩嗤一声,讽道:“今夜户部紧急去通州运粮,能回来多少是多少。同时兵部给周边发了急令,希望快点有人带着勤王军队赶到吧。”

因为无人愿意应战,京城只能守城不出。皇帝下令关闭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以免放入了蒙古内应。幸好户部及时调回了粮,足够全城吃一个月。皇帝稍微松了口气,但还是很恼火。

皇帝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因为吃饭的事担心过。现在已经不是他选择吃江南的米还是河套的面的问题了,而是在吃通州豆子的情况下,担心有没有下个月。

因为蒙古人天降,全城跟着食物降级,连宫廷和官宦世族都被迫吃起了粗粮。陆渲看着碗里骤然减少的菜,问:“娘,为什么这几天不吃青菜了。”

平时达官贵人大鱼大肉,然而一到战时,青菜才是最奢侈的东西。王言卿低声安慰儿子:“这几天百姓比较艰难,好些人买不到粮食,我们也要少吃点。”

围城的消息传出来后,所有人陷入恐慌,各家各户都在屯粮。户部虽然运回了全城人一个月的粮食,但平民百姓肯定抢不过官宦大族,大部分粮食被高门大户拦截,还有些商人钻利,囤货以哄抬物价。

陆府虽然有存粮,但王言卿还是让人节省全府开支,给百姓发放米面,能帮一点是一点。

“为什么?”陆渲问,“城外有很多庄子,城里买不到,就去外面买呀。”

王言卿说:“可是外面有蒙古人。”

“我们这么多人,把他们打跑不就行了?”

王言卿不知道该如何给儿子解释,摸着他的头,叹息道:“是啊,你都懂的道理,为什么大人不懂呢?”

皇帝觉得,他迟早有一天得被这群官员气死。堂堂大明帝国都城,却被几千骑蒙古骑兵逼的闭门不出,皇帝问了好几次,都没人愿意出战。

蒙古人也不是傻,俺答可汗压根没想过他竟然真的打到明朝内部了。他没有攻城略地的野心,也知道自己打不下来,所以没去攻打北京,而是在京郊抢粮食。

蒙古人骑着马在京城外游荡,公然驰骋,如入无人之地。皇帝被气得头晕,幸好,大明不全是缩头乌龟,京城闭城危机五天后,各地勤王援兵陆陆续续到了。

最先赶到的是大同守军,主帅傅霆州。

傅霆州终于明白陆珩当初救驾是什么体验了,这可真是千里迢迢给他送战功。幸好他这些年在前线没有虚度,众多援军中,他最先赶到京城。

皇帝看到傅霆州时的心情,就和当年壬寅宫变,他一睁眼看到陆珩时一模一样。皇帝立刻提拔傅霆州为大将军,节制诸路兵马。傅霆州的权力急剧扩大,京城内外一切资源全由他调度,堪称兵马大元帅。

陆珩在官场上一直是一枝独秀,远远将同龄人甩在身后,但如今,傅霆州飞快提升,军事地位直逼陆珩。

宫门口,傅霆州和陆珩迎面相遇,陆珩出宫,傅霆州进宫。傅霆州只觉得此时此景十分熟悉,似乎某年上朝,他们两人便是如此相遇。

只不过那时陆珩是平步青云的御前红人,而傅霆州,不过一个刚入官场的无名小卒。

但现在,一切都翻转了。

傅霆州停下,而陆珩像是没看到傅霆州,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傅霆州唇边笑了笑,擦肩而过时,他突然开口:“陆都督,许久不见,你见了我,怎么竟连个招呼都不打呢?”

“傅将军想多了,你奉诏入内,本督怕耽误了皇上问话的时辰,这才出宫。不过傅将军倒是悠闲,皇上还在等着,你竟主动停下来和人说话。傅将军,让皇上久等,不好吧。”

“谢陆都督提醒。”傅霆州道,“不知陆都督有什么急事,竟连一句问好的话都来不及说?”

陆珩回头,对着傅霆州笑了笑。傅霆州看到他波光含笑的眼睛,意识到中计。然而已经太迟了,他来不及拒绝,就听到陆珩说:“确实,夫人怀孕,我急着出去陪夫人。”

傅霆州一怔,霎间气结。陆珩这个狗东西,竟然在这里等着他。

他气愤之后,心中生出股茫然。她已经怀第二胎了吗?

时间竟然这么快。

傅霆州心里存着莫可名状的妒意,说:“我原以为陆都督虽不择手段,行事阴毒,但男人该有的担当还有。国都被困,京郊良田任由异族铁蹄践踏,陆都督竟也像那些人一样,闭关不出?”

这种话刺激刺激愣头青还行,对陆珩来说是没什么杀伤力的。陆珩平静说:“我是天子亲军,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皇上,保家卫国是你们的事吧。何况,京城被困五日内,城内秩序井然,无一个内应混入;我的妻儿安稳度日,没有受到丝毫惊吓。卫国不敢说,但保家这一点,我应当做到了。”

傅霆州停下来本就存了不可说的攀比心思,一直以来,陆珩官职比他高,仕途比他顺,连她也跟着陆珩走了。傅霆州心里的气压了许多年,如今,他终于抓住机会,同样立下救驾之功,有资本胜过陆珩了。他主动向陆珩挑衅,无非是为了报复多年前陆珩那句话。

即便没有失忆,王言卿同时遇到他们,也会选择陆珩。

哪个男人能接受这种羞辱呢?但最后,却是傅霆州被气走了。

他的成功来得太晚,若再早十年,他一定不顾一切娶王言卿,再不会为了朝堂助力和其他侯府联姻。哪怕再早五年,他也有机会将她夺回来。

而不是现在。她已经育有一个儿子,腹中怀了其他男人第二个骨肉。

陆珩气走了傅霆州,他看着游刃有余、气定神闲,其实心里也很窝火。

这只无处不在的苍蝇,都多少年了,还惦记着卿卿。至于傅霆州说他闭关不出那些话,陆珩毫不在意。

在什么职位做什么事,他是锦衣卫,又不是京城守军,逞这英雄做什么?说得不好听些,他的任务是城破国危时,护送着皇帝逃出去。

而不是在明知道京城没有危险的情况下,去外面冲锋陷阵。就三大营那烂摊子,谁沾谁倒霉,陆珩才不干这种事。

相比之下,保护好自己家里人,才是真正实际的事。

蒙古骑兵只入关九天就被赶走了,除了城外农庄被抢,京城内没什么损失。但皇帝依然视之为奇耻大辱,对内阁说:“外域之臣,敢于我前带信坐观城池,可欤?不一征诛,何以示惩!”

皇帝下诏,命令兵部、户部集兵聚粮,准备出征,并封傅霆州为平虏大将军,命他带兵征讨俺答部落,必要如洪武、永乐皇祖一般,长驱胡虏三千里乃可。

傅霆州带着浩浩荡荡的征讨队伍,出征蒙古,声势浩大。出征那天,京城街道被围的水泄不通,全城百姓争相去看平虏将军。傅霆州骑在马上,目光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扫过,心想,她会不会也在这些人中呢?

他又想,若她此刻是他的妻子,目送他在万众瞩目中出征,该有多好。

傅霆州看了许久,始终没有找到他期待的那个人影。他内心叹了口气,转身吩咐副将:“出发。”

平虏将军征讨蒙古,万人空巷,然而这种危险的场合,锦衣卫都督之妻肯定不会出现。王言卿带着儿子坐在家中,督促陆渲读书。可是今日,他却左扭扭右扣扣,始终静不下心。

陆渲终于忍不住了,凑过来对王言卿说:“娘,今天平虏大将军率军出征,好多人都出去看了!我也想出去。”

“行军打仗和你有什么关系。”王言卿不为所动,冷冷道,“背你的书。”

陆渲噘着嘴坐回座位,嘴里嘟囔:“听说平虏将军是一路急行军从边关赶到京城的,现在又要率领十万大军出征蒙古,多么威风!不像爹,蒙古人都打到安定门外了,他也让人关门不出。”

陆渲本是随口抱怨,这是他从旁人嘴里听到的,实际上他连安定门在哪儿都不知道。然而他说完后,向来温柔和善的母亲却突然寒了脸,重重一拍桌子道:“陆渲。”

陆渲被吓了一跳,本能地站起来:“娘。”

灵犀灵鸾也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王言卿:“夫人,您勿要动怒,小心胎气。”

王言卿冷着脸,用前所未有的严厉目光盯着儿子,斥道:“你只看到大同军千里急袭,那你可知道,俺答军队逼近通州时,是你爹上书急令兵部发兵备战,户部拨发粮饷,要不是他,全城人一个月的口粮根本来不及运来。俺答军冲到京城下时,城中不知多少地痞流氓密谋作乱,是他发动全城锦衣卫日夜戒严,抓捕为首者,平息祸事。你只看到平虏大将军率领十万军队风光,那你知道蒙古人刚打来时,数以万计的难民聚集在北京城墙外,是他说服了皇上,放逃难的百姓入城,这才免得数万百姓遭受屠戮。平虏大将军只有一个,可是,你如今能安稳地坐在这里读书,却是像你爹这样成千上万无名之人,在暗中保护。”

陆渲被说的低下头去,不断抽鼻子,带着哭腔道:“娘,我错了。”

“是我教子无方,竟让你生出这种想法。”王言卿沉声道,“灵犀,拿戒尺来。”

灵犀扫了眼陆渲,低声劝:“夫人……”

她们倒不是替小公子求情,小孩子虽然细皮嫩肉,但该打就得打,现在不打,以后就得被别人打。她们怕的是王言卿生气,伤到了腹中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