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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防止夜长梦多,王管家连夜赶回了家,撬开了床下的板砖,抖着双手将一新一旧两本账本拿了出来,吹干净了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揣到了怀里。席沉在门外等他,王管家的牙齿打着哆嗦,不知是冷成这样的还是吓的。

“官爷……”王管家紧紧护着账本,问道,“您是从皇城里来的,真的可以把那狗官抓走吗?”

席沉转回身,点头。

王管家咽了咽口水,然哆哆嗦嗦地跟着席沉走了。

账本交到楼音手里时,已经丑时一刻了,楼音还不曾有一丝睡意,她翻看着两本账单,王管家在一旁一一解说。

“这本新的全都是这两年的,包括他贪污此次赈灾粮食的钱,还有收百姓的钱才给安排临时住处,都在这儿了。”

他指着那本旧的账本,说道:“这是这几年他与商人勾结,尽做些黑心买卖的帐,还有他收了钱草菅人命乱判官司,每一笔草民都记在账上了。”

楼音合上账本,问道:“他作为知府,如此胆大妄为,身后是不是有靠山?”

“这草民就不知道了。”王管家说着,抬眼看了一下楼音,忽然又跪了下来,膝盖“铛”地一身磕在砖上,“草民的大女儿被他强占后,活生生地难产而死,连丧都没有出,他这个狼心狗肺的又强占了草民的小女儿,求贵人一定为草民做主啊!”

说着,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楼音看了一眼枝枝,枝枝便扶起了他,“王管家快起来,这是做什么,咱们此次来平州,就是为了抓这狗官,你放心便是。”

“唉。”楼音叹了一口气,这王管家这么多年来都留了个心眼复制账本,可见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如今却草率地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可见是真的病急乱投医了。还好此次来平州的是他,若是别人,轻易两句话就能将这账本骗了去,连王管家的口也得灭了。

“你说,临时安置灾民的房屋只有三百户,那其他灾民在哪里?”

王管家的额头渗着血丝,青黑一片,他抬头说道:“都被他赶到山脚下去了,也不知这么冷的天是如何熬过去的,每日还只能出来领一碗清粥,这两个多月不知冻死饿死多少灾民了!”

见楼音蹙着眉头,他又说道:“您要是不信,明日一早草民可以带您去看看。”

只要去看过那些被安置在山脚下的灾民,再带了王管家与账本回去,交给大理寺一查,这陈作俞便定要落马,只是她若是去了,恐怕要打草惊蛇。而这陈作俞背后铁定是有靠山的,一来一回,要是陈作俞被灭了口,那可就不好办了。

“席沉,你明日安排人扮作灾民混进去看看情况。”楼音吩咐道,“若真如王管家所说,那咱们便直接抓了陈作俞将他带回京城。”

席沉领命去了,楼音又对王管家说道:“你且先回去,只装作平常的样子,明日完事定了下来,本宫就带着陈作俞即刻返京。”

这一口一个“公主”、“本宫”的,王管家呆呆地看着楼音,这整个大梁,能出宫,能干政的,除了皇帝的大女儿景隆公主还能有谁?半晌,他才反应了过来,又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原来是景隆公主,求公主为平州百姓做主啊!”

原本是打算在平州待上个把月,慢慢抓住了他的把柄才好,却不曾料想碰到这送上门来的王管家,让她几日内便可抓住陈作俞的狐狸尾巴,也算意外之喜了。

*

一番处理下来,接近寅时楼音才入睡,第二日悠悠转醒时,窗外已经亮得出奇,明晃晃地晃着眼睛。

枝枝端着热水走了进来,问道:“公主醒了?”

楼音捂着眼睛问道:“几时了?外面怎么这么亮?”

“这才辰时呢,外面是下雪了才这么亮。”枝枝抿嘴笑道,“平州的百姓也算是沉冤得雪了。”

侍女们鱼贯而入,利索地梳妆起来。席沉在外面等候了半个时辰,直到香儿出来请他进去,此时楼音已经梳妆完毕,坐在窗下喝着眼窝。

她今日梳了抛家髻,正前方只佩戴了一支垂银丝流苏翡翠七金簪子,简单却贵气逼人,身着殷红色仙鹤瑞草五蝠捧云宫装,足下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平日里她只会在宫里如此打扮,出宫后是绝不如此招摇的。

“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席沉点头,今日他亲自带着人去瞧了山脚下灾民的情况,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吹得他们这就几个锦衣卫都有些受不住,而山底下的灾民们虽穿着从自家废墟里翻出来的棉袄,但住的却是茅草搭建的……连房子都称不上,风一吹便能倒下。小孩子们只能蜷缩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而他们的娘也不好过,一般都是几个妇女挤在一起取暖,汉子们则去捡一些柴火来生活,可这下过雪的天气,很难找到干的柴火,就算点燃了,也是黑烟漫天,呛得人们喘不过气。但为了不被冻死,再呛人也要挤过去取暖。

楼音早已料想到时这样的场面,于是问道:“那老人家呢?”

席沉眼里有沉痛划过,顿了一下才说道:“老人家哪里熬得住这样的天气,冻死好些个了,尸体草草掩埋了,有的来不及掩埋的,便用草席盖着,这天气,也发不出异味儿来。”

楼音重重地呼出几口气,抬手扶了一下头上的金钗,说道:“走吧。”

“去他府上府?”枝枝扶起楼音,问道,“这陈作俞可真不是个东西。”

“去州府。”楼音说道,“这平州就是个漏洞,平日里疏于管理,他作威作福这么些年,也该是走到尽头了。”

*

大梁州郡设州府,辖管县衙,有州郡知府主事。平州州府与其他州府无异,府外设两座兽牙,威武雄伟。州府大门外的伸冤鼓已蒙了灰,一张红布在一旁歪歪扭扭地挂着,风一吹便飘落在地,守在一旁的官差见了,只打了个呵欠又继续打盹儿。

席沉着深色飞鱼官服,带着一众锦衣卫往那门口一站,几个官差顿时清醒了。

“来者何人?”他们先是喝了一声,又仔细看了一眼席沉衣衫上的纹饰与腰间的绣春刀,语气不知不觉缓了下来,“你、你们……”

席沉眼下一冷,只往州府里冲,几个官差想上前拦住,但他们哪里是锦衣卫的对手,几个人纷纷被踢倒在地,席沉一脚踢开了州府大门,接着又有十几个官差从里面冲了出来,席沉扫视他们一眼,扯下腰间腰牌往他们面前一放,说道:“锦衣卫千户席沉,奉命捉拿平州知府陈作俞。”

那些个官差从未见过从京都里来的官,只被那腰牌一晃,再听见“锦衣卫千户”二字,便吓得不敢上前了。锦衣卫千户这样的官,谁敢冒充?他们面面相觑,还来来得及反应,就被席沉身后几个锦衣卫推搡到了一旁去。

道路已开,枝枝这时才扶着楼音下了马车。

漆黑的平头马车上,走下着了宫装的楼音,她环顾四周,狭长的眼睛如蝶翼一般慵懒地扇了扇,州府前设有一道照壁,照壁上刻有一四脚兽,谐名为“贪”,警示为官不可贪,楼音从照壁旁的东辕门跨了进去,进了州府大门,再穿过大门旁的仪门,见一大天井,正中立了一牌坊,牌坊上写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楼音抬头,将这几个字念了出来,再由牌坊直入大堂。

大堂内空空如也,中央的暖阁正中摆着公案,公案前的桌上砚台、笔架、签筒等一应俱全,当真一幅严肃的官家作风。

楼音径直坐上了公案后的高背椅,把玩着签筒里的竹签。

官差们在暖阁外张望,却又不敢出声,脖子一伸一缩,心里各自打着算盘。

过了好一会儿,陈作俞才从二堂小跑了出来,到了大堂暖阁时,官帽都还歪着。刚才手下急匆匆地跑去通知他,京都里的锦衣卫打上门来了,他便心道不好,直冲冲跑了出来,见楼音已经直挺挺地坐上了高背椅,心一下子便悬了起来。

“殷夫人这是做什么?”虽知道楼音带着的人是锦衣卫,但陈作俞还是镇定了下来,黑着脸问道。

楼音也不说话,而是席沉上前道:“见了景隆公主还不行礼?”

席沉这冰凉的话,像一根针一样扎到陈作俞的耳朵里,怎么昨日还是商人殷氏,今日就成了景隆公主?

可这景隆公主,天下又有谁敢冒充?

陈作俞僵了一下,见楼音垂着眸子,纤长的手把玩着签筒,神态虽慵懒,但气度却十足不像个普通人,与他想象中的皇家之气是一模一样啊!

“景、景隆公主?”陈作俞咽了咽口水,强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可别开玩笑了,景隆公主上这儿来做什么?”

楼音依然不说话,看也不看他一眼,这许久的沉默反而让陈作俞沉不住气了,他低着头左右瞅瞅,那些个锦衣卫身上的飞鱼服与绣春刀都是实打实的呀!

干咳两声,陈作俞深深鞠了一躬,说道:“下官该死,不知公主大家,怠慢了……”

“跪下。”

清亮的两个字传来,陈作俞耳朵一阵发烫。在看到楼音坐在高背椅上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堂堂景隆公主称自己为商人,跑来蒙骗他一番,如今又亮了身份,能有好事吗?

跪下后,陈作俞又说道:“不知下官犯了何事,竟然劳动公主大驾?”

上面许久的沉默,只传来竹签敲动竹筒的声音,“哐当哐当”,清脆响亮。

“来看看陈大人是如何将九百户灾民谎报为一千又五百户,得了一千五百五的赈灾粮食与银子后,又如何将银子吞下,将粮食卖到潞州。”

楼音每说一句,陈作俞的后背就更凉一点,饶是也暖阁里的暖气也驱赶不了楼音语气里的寒意。

“也看看陈大人是如何收了百姓钱财,安置了三百户房屋,又将其六百户赶到山脚下去自生自灭的。”

陈作俞只觉脚底都凉透了,可不能被楼音这么一吓唬,他就什么都认了,“下官竟听不懂公主在说什么。”

“听不懂?”楼音笑道,“那便再说说你今年收了平州金南县令的五百两银子,将县令儿子打死民女的事情按压了下去?或者,再说说你去年收了百灵堂医馆的一千两银子,将医馆卖假药的事情压了下去?”

到了这份儿,陈作俞依然镇定地说道:“公主虽高高在上,可也不能血口喷人啊,凡是得讲个证据,您这样口说无凭,下官实在冤枉啊!”

楼音站了起来,说道:“你跟本宫要证据?单单是那山脚下的六百户灾民,便可治你个死罪了!”

陈作俞做了这么些年贪官,也有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架势,他说道:“公主可是误会下官了,平州余震不断,没有商人愿意进来,买不到木材,便建不起房子,那三百户房屋,已经是下官竭尽所能建造的了!”

他顿了一下,又说道:“不然为何公主扮作木材商人来了平州,下官那么急切地见您。好不容易有了木材商人愿意来平州,下官当然欣喜,为的就是早早建好房屋,也省得灾民流离失所啊!”

这时,楼音拿出两本账本来,兀自翻看着,“这账本里有三百一十二条账目,本宫是怎么看也看不懂,那劳烦陈大人再一一与本宫解释解释。”

“什、什么账本?”陈作俞道。

“就是陈大人这些年收了哪些贿赂,私吞了朝廷多少银子的账本。”楼音抬起头来,看着陈作俞,说道,“还是陈大人要本宫一一念给你听?”

“下官不知道公主手里拿的是谁的账本,下官……”

“行了。”楼音打断了他的话,说道,“解释的话,你留到大理寺去说吧。”

陈作俞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说道:“大理寺?公主就这么定了下官的罪?下官为官多年,从未见过有这样草率断案的!”

“本宫可没有定你的罪。”楼音望着大堂外的牌坊,说道,“本宫只是将你带回京都,交于大理寺审判。”

“世间岂有此法!”陈作俞倒是发怒了,嘴边的胡子伴随着他的声音一跳一跳的,“大梁万事皆有章法,公主岂能说带走朝廷命官就带走?下官身为知府,位居正四品,公主即便是要查,也要先得了大理寺文书,又大理寺派人审查!”

“章法?”楼音嘴角浅笑,走到陈作俞面前,低头看着他,说道:“章法是谁定的?章法是天子定的,天子又是谁,天子是本宫的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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