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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

“杀——!!”

城外,数以十计的井阑车熊熊燃烧,一部分江东士卒嗷嗷叫着,攻城长梯试图攀爬上城墙,而一部分江东士卒则在各自千人将、百人将的呼喊命令下,竭尽全力挽救燃烧的井阑车。

而城上,无数江东士卒与晋军厮杀成一片,遍地是鲜血与尸体。

在乱战之中,章靖左手持剑、右手持枪,率领寥寥几十名太师军精锐,从城墙的一头杀至另一头,此时他的衣甲、头发、面部几乎尽被鲜血染红,整个人就仿佛从血池中爬出来的赤色厉鬼,让人不寒而栗。

在章靖的鼓舞下,守城的太师军与河北军尽管已累地气喘吁吁,但士气却高昂令人心惊,一次又一次地击退江东义师的进攻。

『……真猛士也!』

城外远处,江东义师大将程廙死死盯着那章靖的方位,心中又敬又恨。

原因无他,只因对面的章靖已经多次破坏了他一举攻陷城墙的企图——若没有那个章靖,东城墙早就被他拿下了。

按理来说,作为江东义师的大将,当麾下军卒陷入因敌军的猛将而苦战时,他理当挺身而出,但说实话,他真的不敢对上那章靖。

皱着眉头思忖了半晌,程廙无奈下令:“叫士卒们退下来吧,重组阵势。”

在程廙的命令下,进攻下邳城东城墙的江东士卒,如退潮般退了下来,在拉回了七、八架熊熊燃烧的井阑车,于城外一里地外,重组阵势。

看着那些暂时退去的江东士卒,东城墙上的晋军兵将们松了口气,或跌坐在城上,或扶着墙垛,大口喘息,竟无一人欢呼‘敌军撤退’。

因为似这样的情形,今日东城墙这边已经上演了多次,他们早已记不清究竟击退了多少回江东叛军,但那群该死的叛军即使一次次地被击退,过不了多久就会再次涌上来,丝毫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时间喘气,利用叛军重整阵势的间歇,争取恢复几分体力。

章靖亦是,在城外的叛军暂退之后,他便一手长枪拄地,一手扶着城墙,一边目视着城外的叛军一边大口喘气。

此时他的头发、面部、衣甲以及双手上,尚温的鲜血缓缓淌下,一滴滴地滴落在脚下的城墙上,滴落在那片积血中。

“……将军!”

与章靖差不多同样狼狈的护卫长许负,再次出现在章靖身旁,显然是有话要讲。

尽管已猜到许负想说什么,但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章靖微微点了点头,带着许负来到了东城门楼内。

此时章靖终于有机会可以洗把脸,擦了擦面部的鲜血,可惜他没有充裕的时间清洗身体,再换一身甲胄,只能忍受着那湿漉漉的衣甲,忍受着那扑鼻而来的血腥味。

“将军,必须突围了……”

在章靖擦脸的时候,许负低声在他身旁劝道:“迄今为止您一直不肯撤兵,是因为您不愿将下邳交给那赵伯虎,但如今下邳的局面您也看到了,叛军只需再组织几波……甚至只要再一波攻势,城墙可能就会沦陷……介时我军上上下下都将被那赵伯虎所困!”

稍稍一停顿,他压低声音说道:“您说您不愿抛弃军中的将士,那就带着他们一同突围!……就算突围途中会牺牲许多人,但也总比继续困守下邳要好,至少能有一部分与将军您一同活着撤回琅琊!”

『……』

章靖用绞干的布擦着脸上的鲜血,眼神闪过几许恍惚。

不可否认,先前他表示‘不愿背叛军中将士’,又说城北有向赓、吴泰等人阻击,其实只是托词——他当然不会做出背弃军卒的事,但最实质的原因,还是在于他不肯将下邳交给赵伯虎,想要再尝试坚守看看。

但现如今就像许负所说的,下邳城铁定已经守不住了,倘若再不考虑突围,无论是他还是他麾下晋军,必将在这下邳全军覆没。

虽说章靖也相信,此刻父兄几人的援军多半已在赶来下邳的途中,但能否赶上,他也没有把握,毕竟山东距下邳的路途可不近,哪怕是薛敖率其麾下的太原骑兵马不停蹄地赶路,恐怕也要十天半月,更何况是步卒。

“将军!”

见章靖沉思不语,许负急声唤道。

这一声急唤,打断了章靖的思绪,只见他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点点头道:“派人通知陈玠、夏侯与徐阳,叫他们……做好突围准备。”

他口中的徐阳,即那一万河北军的统兵大将。

见章靖终于松口,许负心中大喜,连忙去安排了。

半晌后,负责守卫南城墙的陈玠匆匆来到了东城门楼,一见章靖便解释道:“正巧南城墙外的叛军暂时撤退,忽闻将军令末将等准备突围事宜,是故末将前来与将军当面商议一下……”

“唔。”看着陈玠满身污血的狼狈模样,章靖不禁有些愧疚。

毕竟正是因为他执意要守下邳,才害得陈玠、夏侯鲁与徐阳三将此刻陷入这等危难,否则,他们早就撤至了琅琊郡。

“你有什么建议么?”章靖问陈玠道。

陈玠感觉此刻章靖的心情多半十分复杂,斟字酌句地说道:“末将自然赞同将军的决定,相信夏侯与徐阳二人也赞同,只是……我军那些重伤的士卒怎么办?”

他会问这话,只因那些重伤的士卒,不止有河北军、山东新卒,也有他太师军的兵将,而且数量还不少,最起码一两千人。

而一旦他们突围,这些重伤士卒肯定是没办法带走的。

听到陈玠的话,章靖的心情也变得更为沉重了几分,在几次欲言又止后,他咬牙说道:“……允许他们向叛军投降。此事的罪过由我章靖一人承担,任何人都不许指责他们!”

“将军……”

陈玠神情复杂地看着章靖。

尽管他也期待着章靖能做出‘有人情味’的决定,可当章靖确实做出这个有人情味的决定时,其实他并不好受——他虎师跟随太师南征北战几十年,几时沦落至为了照顾伤员而允许伤员向敌军投降的地步?哪一次他们不是大胜而归?

陈玠的心情,章靖感同身受,他长长吐了口气,凝声说道:“赵伯虎……虽是叛军首领,但个人亦不失是个光明磊落的豪杰,只要那些伤卒向其投降,莫要寻思报仇,想来他也不会战后报复。”

对于这一点,章靖还是有八九成把握的。

毕竟,前几年他们几乎杀光了下邳赵氏子弟,杀光了赵伯虎的堂伯叔、堂兄弟,但震泽之战后,赵伯虎依旧送还了他四弟韩晫的尸体,非但没有任何侮辱尸体的迹象,甚至还将遗体清理地干干净净,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甲,一如当初他们将前江东叛军渠帅赵璋的尸体送还给江东叛军。

由此可见,那赵伯虎虽是反贼,但却也是个有道德底线的人,若非分处敌我,双方积恨已深,其实章靖并不厌恶这样的人。

“……此事就由我来负责向伤卒解释。”

沉默了一下,章靖沉声说道。

陈玠愣了愣,默然地点了点头,抱拳告辞,准备突围之事去了。

而章靖,也迅速下了城墙,带着许负等几名护卫来到了伤兵营——即城内几座他征用来安置伤兵的大宅。

大概是受到陈太师的影响,陈门五虎也一向照顾麾下的伤卒,称父子几人爱兵如子也不为过,就比如章靖,哪怕章靖白昼守城再怎么疲倦,等黄昏后,等叛军撤兵之后,他也会到伤兵营看望伤卒,询问一下伤卒的用饭情况,与他们说说笑笑,直到戌时才离开去用饭。

甚至于,有几日他干脆就在伤兵营用饭。

正因为有这等主将,下邳的晋军即便收到江东义师一次次的进攻,但却依旧能保持士气。

只可惜,江东义师的人数实在太多了,杀之不尽,让许多晋军兵将几乎看不到胜利的希望,这才影响了士气。

但即便如此,当章靖现身在伤兵营时,伤兵营内的气氛也顿时高涨了许久。

士气高涨之余,那些伤卒们也感到有些疑惑,毕竟章靖向来是黄昏后才会来看望他们,可眼下却还是在白昼呢?甚至于,城外的叛军还在不断攻城。

有些较为聪明的士卒,已隐隐猜到了几分,神色变得有些微妙。

环视着这些神色不一的伤卒,章靖压下心底复杂的心情,朝着他们重重抱了抱拳,躬身施礼。

见此,当即有伤卒惊呼道:“将军为何如此?”

听闻此言,章靖长吐一口气,沉声说道:“诸位我虎师、河北军、山东军的弟兄,章某此次前来,是要向诸位传达一个噩耗……城外的叛军,攻城愈急,下邳……实难以抵挡,值破城之际,章某决定率剩余的将士向琅琊郡方向突围……”

一时间,伤兵营内鸦雀无声。

突然,或有一名遍体鳞伤、右腿亦绑着厚厚伤布的河北军士卒面色大变地问道:“若将军向北突围,我等该如何?”

随着他的话,有不少河北军与山东新卒也慌乱地开口询问,唯独太师军的伤卒一言不发,尽管他们脸上也有些慌乱。

章靖压了压手制止了众伤卒的混乱,旋即一脸沉重地说道:“这也正是章靖此番前来的来意……”他顿了顿,环视着众上卒说道:“我允许诸位在叛军攻入城内时向他们投降,以我章靖的名义保证,绝不会有人因此责难你们……”

众伤兵顿时哗然,一脸震撼地看着章靖,毕竟主将允许他们投敌这种事,他们可鲜有听闻。

看着这些呆若木鸡、不知所措的伤卒,章靖沉声宽慰道:“请诸位放心,赵伯虎与其麾下的江东叛军虽是反贼,但亦军纪严明,不至于会做出杀俘的恶行,而朝廷,也不会因为今日之事责难诸位的家人,这是我章靖对诸位的承诺。同时我也承诺,待局势稍稍稳定之后,章某会设法与那赵伯虎联系,将诸位接回……”

说到这里,他再次朝着诸伤卒重重抱了抱拳,沉声说道:“感谢诸位迄今为止不畏生死抵御叛军,感激不尽!”

看着抱拳施礼的章靖,一干伤卒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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