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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刚收到蒙仲假借暴鸢名义的那封伪信时,翟章是保持几分怀疑的。

因为那封伪信是以个人私信的方式送到翟章手中的,而翟章觉得他自己跟暴鸢的交情,还未到二人互通私信的地步,最多就是公信来往,也就是以“魏大司马翟章”、“韩大司马暴鸢”为抬头的书信。

但由于蒙仲与暴鸢熟悉,他伪造暴鸢的口吻实在是太像了,再加上信中的“暴鸢”对魏韩两国的军队部署简直是信手拈来,因此翟章才没怀疑是秦人作伪,毕竟秦人的奸细不可能打探地如此清楚。

而他当时也没有细想,除了暴鸢清楚这些事以外,方城的蒙仲同样清楚这些事,以至于在收到那份伪信后,他将信将疑地带兵来到阳关。

然而在途中,他越想越不对劲,总感觉信中的“暴鸢”过于自负了——要知道暴鸢的年纪与公孙喜差不多,也已年过半百,而暴鸢本身也并非那种很激进的主帅,按理来说不至于会说出“一举将秦军击溃”这种有些夸张的话来。

而这番话,倘若放在蒙仲身上就很合适,于是翟章故意试探了一下,没想到,还真被他给料中了。

是的,在看到蒙仲哑口无言的模样后,翟章便已断定,那封假借暴鸢名义的伪信,显然是出自蒙仲的手笔。

『当真是方城令?』

『阿仲?』

屋内诸人,似屈原、向缭、乐续等人,皆转头看向蒙仲。

也难怪,毕竟蒙仲伪造暴鸢书信这件事,就只有蒙遂得知,向缭、乐续二人亦不知该如何圆场。

“蒙仲,你……”

唐直看着蒙仲,不知该说些什么。

要知道,假借别人的名义伪造书信,这可不是一件道德的事,但考虑到蒙仲与他关系不错,且蒙仲伪造书信、将翟章骗到阳关的目的,显然也是为了击败秦国军队,唐直也不知该说什么。

见横竖已躲不过去,蒙仲索性承认了,拱手对翟章说道:“请大司马恕罪,然在下并无恶意,只是希望尽快击溃秦军……在下认为,联楚国、破魏韩,已是秦国当前唯一的东进之策,是故,在下以为秦国绝不会轻易放弃这场战争。虽然大司马有您的考量,但在下认为,这场若再拖下去,秦国必然会源源不断地向宛方之地增兵,介时魏韩两国反而会被拖入战争的泥沼,难以抽身……”

“……”

翟章手指敲击着面前的桌案,仔细思忖着蒙仲的这番话。

其实蒙仲这番话,早在其前一封战报中就已经提起过,只不过翟章并未采取而已,毕竟就像蒙仲所说的,翟章也有他的考量,比如说,赵国那边的威胁日益加剧,魏国并不想过分的刺激秦国,因此按照翟章的主张,他更倾向于使秦国知难而退——反观蒙仲的主张建议,过于激近,很有可能激化秦魏两国的战争。

可话说回来,蒙仲所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沉思半晌后,翟章忽然问道:“这么说,楚国的内乱,其实亦与你有关?”

听到这话,蒙仲沉默了片刻,旋即点头说道:“其中内情,恕在下不方便透露,免得暴露那位,但……”

他默认了。

听闻此言,翟章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艳。

他原以为蒙仲此番趁机反制秦军的策略只是灵机一动,却没想到,从头到尾都是这个蒙仲在暗中操纵。

无论是秦军的司马错、白起,还是韩国的暴鸢,亦或是他翟章,皆成了这小子用来击溃秦军的棋子,以蒙仲如今的年纪,竟有这种人脉与心计,着实让人感到几分忌惮。

『这个小子……比公孙喜那家伙可厉害地多啊。』

翟章不动声色地想道。

见翟章闭着眼睛沉思,蒙仲当即抱拳说道:“大司马,一事归一事,伪造暴鸢的书信固然是在下的不是,但眼下的局势,确实有很大机会能重创秦军,在下……”

忽然,翟章抬手打断了蒙仲,只见这个老将睁开眼睛注视着蒙仲,忽而问道:“你有几分把握重创秦军?”

蒙仲愣了愣,虽想夸大一些,但在翟章那双锐利眼睛的注视下,他最终还是如实说道:“偷袭宛城,在下有六成把握;但倘若宛城的粮仓果真被我军烧毁,则在下有十成把握击溃秦军!”

『六成……么?』

翟章捋着花白的胡须沉思了片刻,忽而说道:“去做吧!”

“唔?”可能是惊喜来得太突然,蒙仲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大司马的意思是?”

只见翟章冷哼一声,神色难以捉摸地说道:“老夫既已被你诓骗至阳关,还能就此折道返回不成?”说到这里,他沉声说道:“若不能重创秦军,老夫定不相饶!”

若不能重创秦军,定不相饶?

那如果重创了秦军呢?这件事就算了?

蒙仲眨了眨眼睛,顺势下坡,拱手拜道:“请大司马放心,在下定然能重创秦军!”

“但愿如此!”

翟章捋着胡须点了点头。

因为翟章的宽释,今日的酒宴总算还能持续下去,再加上有唐直、向缭、乐续二人纷纷劝酒,气氛倒也融洽。

入夜后,翟章不肯在城内居住,定要返回城外的军中,因此蒙仲便带着乐续相送翟章、唐直二人。

待回到军中后,唐直试探翟章道:“大司马今日并未动怒,实在出于在下所料。”

“哼!”

翟章当然猜得到唐直是在试探他对蒙仲的印象,也不在意,闻言淡淡说道:“若老夫年轻二十岁,不,年轻十岁,老夫定要狠狠教训他一番,哪怕他背后站着西河儒门,不过眼下嘛……随他去了。”

最后一句,充斥着对岁月的无奈。

唐直听得很不是滋味,他当然明白翟章这话是什么意思,连忙说道:“大司马莫要说这样的话,在下认为,大人您的身体依旧健朗,还能为我魏国扛起重担……我虽看好蒙仲那小子,但那小子还年轻,哪能像大人您这般,考虑地面面俱到?”

“哈哈哈哈。”翟章开怀大笑,旋即摇摇头感慨道:“不,老夫……老了。”说罢,他抬头看着夜空的月亮,颇有些感慨地说道:“考虑地面面俱到,的确,老夫确实考虑到了许多事物,但今日看到蒙仲那小子,看到他自负地说出定能重创秦军那番话,老夫便意识到,老夫真的已经老了,不复年轻时的气盛……”

诚然,翟章在魏国亦是三朝元老,作为魏文侯时期名相翟璜的后人,他在魏惠王末期出仕于魏国,继而辅佐魏惠王的儿子魏襄王,再到如今的魏王魏遫,这段时间,正是魏国由盛转衰的时期,翟章亲眼目睹他魏国从称霸百年的旧日霸主,沦落到今日需要联合韩国来抵抗秦国的地步,心中自然充满了不甘。

这份不甘,便是因为魏国的衰弱。

可惜他太老了,最多只能为魏国遮挡风雨,却无力再为国家开辟疆土。

“你是不是奇怪老夫今日宽恕了那蒙仲?”翟章问唐直道。

“是。”唐直点点头,想了想说道:“蒙仲那今日此番的做法,虽然意图不坏,但确实很难让人接受……”

“这也没什么。”翟章捋了捋胡须说道:“只要他能重创秦军,老夫可以对这件事一笑置之。”

“当真?”唐直惊讶问道。

听闻此言,翟章皱着眉头反问道:“你是不信老夫的话?”

“不不。”唐直连忙解释道:“在下当然相信大司马的心胸可以对蒙仲那小子今日所为一笑置之,在下惊奇的,是大司马当真准备采用那蒙仲的主张?”

听到这话,翟章捋着胡须不说话了。

正如唐直所言,其实翟章直到此刻,还是对蒙仲的主张抱持几分担忧:就像蒙仲说的,联楚国、破魏韩,这是秦国现如今唯一的东进之策,在这个情况下,纵使他魏国此番一举重创那十万秦军,难道秦国就会放弃了?

不!这只会激化秦魏两国的这场战争,因为就像蒙仲所说的,这是秦国现如今唯一的东进之策了,哪怕是迎来一场败仗,秦国也不会轻易放弃的。

再考虑到魏军的损失,因此翟章才选择较为稳妥的办法,即消磨秦国的耐心,把这场仗延长到一年、两年、三年,打到秦国自己都失去耐心。

不过同时翟章也意识到,相比较年轻气盛的蒙仲,他的主张确实过于软弱了——倘若他年轻二十岁,怕是连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这种软弱的主张。

这也是正是翟章今日没有责难蒙仲的原因,他在蒙仲的身上,看到了他们这辈年轻时的模样,并且他也知道,他魏国如今正急需像蒙仲这般年轻气盛的将领。

“庞涓……真的可惜了。”

冷不丁地,翟章惋惜地说道。

唐直愣了愣,不明白翟章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忽然提到庞涓。

他当然知道庞涓,魏惠王中期时的魏国上将,算是翟章的前辈,曾率领他魏国的军队横扫周边诸国,无人是其对手,但遗憾的是,年仅三十几岁,就战死于战场,死在了齐国名将田忌与军师孙膑的算计下。

自那以后,魏国的实力一落千丈。

虽然当今世上有不少人将魏国衰弱的原因归罪于庞涓,认为是庞涓对田耽、孙膑二人的两次战败,才导致魏国急剧衰弱,但事实上,魏国的衰弱其实与庞涓没有多大关系,主要是魏惠王的外交出现了问题。

说白了,即魏惠王太希望恢复祖先时魏国称霸中原的局面,今年打这个,明年打那个,树敌太多、欠缺信赖的盟友,以至于魏国军队来回征战,疲于应付,最终被齐国军队偷袭。

孙膑的“围魏救赵”之策,说得好听是趁其不备,说得难听就是偷袭而已,庞涓事先根本不知齐国军队会偷袭大梁,以有备算计无备,庞涓自然难免战败——让庞涓事先得知齐国军队的动向试试,看看谁偷袭谁。

也正因为如此,魏人从来不提是庞涓导致了他们魏国的衰败,他们只会惋惜庞涓的战死。

想了想,唐直问翟章道:“大司马此时提起庞涓,莫非觉得那蒙仲像庞涓?”

翟章闻言摇了摇头,笑笑说道:“庞涓,可没有蒙仲那般冷静,据老夫所知,他自负、傲气,似这般无法忍受两度被孙膑击败……在老夫看来,这蒙仲,怕是要比庞涓还要出色,只可惜……”

唐直本听到翟章如此称赞蒙仲,心下一愣,却忽然听到翟章后半句,下意识问道:“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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