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年年少春衫薄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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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山不像商丘那样闷。
气候是干烈的,天空好像挂着一只金色的刺猬,阳光赤裸裸地往身上扎。攀到这里又开始冷,只要稍稍遮一下阳光,风就带霜。
在这里奋战了七年,贵公子的细皮嫩肉早已脱去,贴上了褐黄。
文永仍然不习惯这里。
不是因为气候,也不是怀念百花街的温香软玉。
而是身体里时时刻刻绷紧的弦,响着需要休息的颤音——
身在文明盆地的边界,只能以修行代替睡眠,行走坐卧都要拿着剑,睁开眼睛就是厮杀。
只有每月一次的换防休整,他们这一队戍卒,撤回冀山之后的枕戈城,才可以安枕一晚,抚慰伤疲。
人妖战争持续了这么些年,围住文明盆地的十万大山,种种奇关险隘,早就是血肉的泥潭。
其中最为激烈的战场,是“两水三关四山”。
所谓“两水”,是“愁龙渡”和“燹海”。
三关为“锈佛”“溺月”“玄龛”。
四山则是“鸫”“献”“覆”“冀”。
相较于凌乱散落在漫长边界的两水三关,四山的位置要更“正”一些,分别在文明盆地的东南西北四方。
人族和妖族,都依托于此,建立漫长而凶险的防线。而彼此都知道,击穿防线之后,才是更激烈的战争。
直面冀山战场的枕戈城,说是“枕戈待旦”,有无日不战的激烈,但因为前年斗战真君亲镇于此……大家伙儿虽枕戈而卧,真能一觉天明。
“阿永!走了!”
远处传来战友穆青槐的声音。
“哦哦,来了!”半蹲在山坳里的文永应声。
曾经摘花养玉的手,如今已很见粗粝,贴在地面,几与山石一体。不慌不忙地按下最后一道法印,他便弹身而起,向那招摇在空中的金旗飞去。
山石下延三千丈,山体之中,一只黑色神龛正浮沉……如鱼在水。
不时有黯色的神光,附在神龛上,便似游鱼之鳞。
天空飘扬的金翎旗,是枕戈军团的标志。
冀山战场以楚军为主,神霄凤凰旗出现的地方,才是主力所在。
“枕戈军”听起来响亮,却也只是诸方混合的杂旅,大多只演练了一些通用于妖界的军阵,结军进退,以提高在战场上的生存能力。
当然,能在凶险的种族战场延续下来,这支军队的战力,也非那些承平已久的国家军队能比。
文永早就脱离殷家,是以个人的名义来到妖界,靠自己的剑在冀山战场讨生活、挣前程。
加入枕戈军团,厮杀七年,赢得“金翎总旗”之军职,已是普通修士所能想象的,无宗无国者发展的上限。
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路不止在这里——还在潜游山体的那个神龛上。
十年前黄河主裁一战登圣、三论生死,将“魁于绝巅”这四个字,永远地铭刻在超凡历史。从此讨论“无敌真君”,便再也绕不开这个名字。
十年前在黄河之会一败涂地的他,跪倒在泥泞之中,遇到了一个铜甲怪人。
铜甲人给了他一个神龛,留下修行之法,并要求他……在铜甲人身死之前,不得归宋。
实在地说,这条约束很奇怪——他尚且不知铜甲人是谁,如何能知其人生死,如何知晓界限所在?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违约了——在未知铜甲人生死的情况下,他悄悄潜回了宋国。
因为他发现这神龛乃是一个活物。
更准确地说……它是一座用活人炼成的神龛!
他潜回商丘,向堂兄殷文华求助,殷文华却反手将他镇入商丘城地下九百丈的【赵墟王狱】——最早是宋国太祖囚禁皇太弟的地方,后来成为宋国最高规格的囚牢。
此狱乃宋国龙脉交汇之处,用封元为柱,以国势为锁。能够囚入其间的,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犯下叛国大罪的恶首。
文永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资格被关进这样的地方。
他在狱中承受了背约的反噬,意衰血溃,魂入神龛。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过来——
这座神龛来自将整个宋国拖入深渊的忘我人魔燕春回!
许多年不显山不露水的宋国,在三九三三年的黄河之会,押下了气势空前的一注,也咀嚼了惨痛的败果。
燕春回的死,直接导致宋国失去该届黄河之会的所有收获,并在之后的几年里,不断地支付代价。
包括辰巳午在内的辰氏满门……都成为代价的一部分,是“辰燕寻”这个名字的因果。
而他文永所得到的至暗神龛,是无回谷里最早诞生的第八人魔——食魄人魔。
燕春回将最初的第八人魔炼成了活着的神龛,以期观河台上一旦事败身死,能魂归此龛,修神再起。
殷文华将他镇入【赵墟王狱】,是借赵宋王气,阻隔燕春回的魂归之径,斩断燕春回的后路。
在商丘城走马赏花,活了二十一年,直至蜷缩在【赵墟王狱】的黑暗中,文永才发现这个世界根本不是他所以为的那样。曾经的花团锦簇之下,他从未真正深入宋国的权力层,从未真正了解这个国家不能言明的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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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道历三九三三年的黄河之会,他能按部就班地取得成绩,或也能按部就班地走到那里,成为堂兄殷文华一般的人物……可那毕竟不可能。
彼刻执掌宋国的那些人,在做决定的时候,并没有将“殷文永”这个人作为考量。
文永当然明白,镇压至暗神龛脱不开宋皇的授意。他当然也想得清楚了,那个将至暗神龛给他的铜甲怪人……究竟是谁。
所以他知晓,就连他对这个神龛的惊疑,他失约潜回商丘,都在铜甲人的意料中。
也包括毁约之后——至暗神龛没能等到燕春回的魂降,属于最初的食魄人魔的意志,还沉陷在一朝登神如烈日的美梦,却因为得不到燕春回的反馈而消亡……他在誓约反噬的力量助推下,魂落其间,恰好继承了至暗神龛。
他不过是个一举一动都被精准预判的可怜虫。
当观河台上的故事告一段落,宋国皇帝“胎封”于文华树台,镇河真君用一块白日碑完成了道历三九三三年最盛大的谢幕……【赵墟王狱】也果然“意外地”出现了一个封禁漏洞。
文永明白那是最后的机会——若能逃狱,证明自己的能力,就还有作为棋子的资格。若连这个机会都无法把握,就只能和死去的辰家人一样,成为历史隐秘的一部分。
他拼尽全力,终究逃狱而走。
时至今日,对宋国的感觉很难描述,说“爱”,或者已经不再有。说“恨”,又好像不能够。
弃姓独行人间后,才知世上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事情,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有。堂兄殷文华给了他一次机会,铜胄覆面的辰巳午也给了他一次。
他在贫瘠的时候学会知足。
“阿永,你一天天的,动不动就找个地方藏起来偷懒……咱是不会说你,可别叫记账真人瞧见了!”瘦高瘦高的穆青槐,回头笑着说。
天边金旗似日,从不同方向集来的虹光,似鱼群溯游一般。这些都是枕戈军团旗下“金翎督”的精锐修士。
为了更好地应对妖界战场,枕戈军里腾龙境以上的修士,都是集中在“金翎督”调度的。
同为金翎总旗,文永和穆青槐向来交好。
他惊讶地抬眼:“记账真人?他不是整天喊着‘南岳当魁’,要抢献山吗?怎来冀山了?”
记账真人乃是南域大名鼎鼎的人物——武道真人钟离炎是也。
前年这位大真人藏在床底的记账本,被已然卸甲归田但根本闲不住的钟离肇甲摸出来了。翻开账本,满满的大逆之言,什么“老贼勿老”、什么“久病床前,殴他三拳”……
新老钟离家主因此大战一场,打得献谷都拓地。
胜负倒是不得而知,两位钟离家主都宣称自己的胜利。
但此战之后,钟离炎便得了个“记账真人”的雅号。
穆青槐幸灾乐祸地笑:“献山有风华真君坐镇,年轻一辈还有计三思和鲍玄镜崭露头角,哪轮得到他出风头?”
“再者说,当初他喊‘南岳当魁’,大张旗鼓地离开,还不是因为在冀山被斗战真君一脚踹走了吗?”
今年三十九岁的穆青槐,出身于一个以“宣”为名的南域小国,往上追溯三代,都没有超凡修士,可以说毫无背景可言。
好在家里有些资财,积累三代,购得一颗开脉丹。他也日夜苦练,打熬身体,成功开脉。
这样的修士在凡人面前可称一句“老爷”,在超凡世界仍是最底层。
他的修行本来也难见成果,但赶上了太虚幻境光扬天下的好时候,成功考进太虚公学,修得太虚玄章,一路突飞猛进。
更在前几年通过太虚卷轴任务,修了一手唯我飞剑!
当然不是那套绝巅横世的无上剑典,只是唯我飞剑这个流派下的其中一门飞剑术。
仅是如此,也已经让他成为金翎督里杀力最强的总旗。
自上届黄河之会后,飞剑一道便重现人间。
在太虚幻境里,就有忘我飞剑和唯我飞剑两个流派成体系的飞剑术传承——据说是镇河真君拿了永恒剑令,亲赴天马原永恒黄昏中取得。
齐国那边,名为“无我飞剑”的流派,也在陈泽青的支持下,正广扬于东域。
与飞剑一道相同,但声势更大的,是已经失落了漫长年月的仙术!
如今楚国已经放开“驭兽仙术”的传承,黎国正在宣扬“凛冬仙术”,魏国的“兵仙术”威名赫赫,云国的“如意仙术”也风生水起。
大秦贞侯大开因缘仙宫,择咸阳之良才,广授“因缘仙术”。
太虚幻境之中,名噪天下的荡魔天君,更是开放了“凌霄”、“善福”、“恶祸”三大仙术体系。有缘能近,功满自求。
若有人去到幽冥世界,有福缘拜访玄冥宫,能够完成相应的任务,那位执掌生死的秦广王,也并不吝啬传授“万仙术”。
就连三分香气楼都打出“极乐仙宫正统”的名号,开启“极乐仙术”的传承。
不过他们的前楼主罗刹明月净,却是在盛国惜月园一战后,就清空各地真阳鼎,消失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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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外人找不到她,三分香气楼也找不到自己的楼主。
这个脱出楚国、一度蔓延天下的庞大组织,险被肢解。
危亡关头,“无瑕真人”夜阑儿站出来接手组织,袖舞人间,勉强维持了三分香气楼的匾额,但也声势大不如前,分楼驻地,只在一些大国名都还有所保留。
绝大部分分楼,都被天下各地的豪强吞下,改头换面,不复“三分香气”。
苦心千载,香满人间,行差踏错,一夜山崩!
当然很多人并不关心这个名赫一时的风月地,真正值得人们注意的是……曾经绝迹人间的九大仙宫传承,只剩霸府仙术未有重现。
仙术时代,几乎重临!
纵观这仙术盛世的勃发历程,完全可以说是荡魔天君一手推动。
也无怪乎荡魔天君并不以“仙帝”宣称,这“当代仙帝”的名号,却是越来越响。
出身宣国的穆青槐,天然亲近景国、南斗殿,对楚国的钟离炎有些不满,也是正常的。当然谈不上怨恨,他并没有怨恨楚国最年轻武道真人的资格。
只是论及钟离炎吃瘪的消息,难免有幸灾乐祸的畅快。私下里编排那些大人物几句,也算是过了嘴瘾。
“你说话小心着点儿吧!当心被记账!”文永心情很好地开着玩笑。
穆青槐哈哈大笑。
“笑什么呢这么开心?”忽有一个声音落在耳边。
比声音更粗暴的,是一领披甲负剑的身影,极蛮横地杀入视野,截断了众人视线。
也叫穆青槐的哈哈大笑,噎在喉头,变成鸭子般嘎嘎的声响。
众人无不避让目光,就连空中那杆招摇的金旗,也仿佛低头!
来者有一对锐利的鹰眸,华丽的战甲很是凸显身形,精心修剪过的短须,令他很有几分雅致的体面。可惜一开口,气质就全变了……
“这颜色也不好看呐~”
他负手看着金翎旗,一本正经,若有所思:“改成黑色吧,威武一些,也更符合本将军的气质。”
没人说话。
他身上的玄黑鎏金战甲,自获封武威将军的那一天起,就没有脱下来过。
众人见甲便如面。
他侧回头来,看向满脸堆笑、笑得眼角都是褶子的穆青槐:“种族战场,当以大局为重。虽然本将军马上要执掌冀山战场,坐镇枕戈城……却也不会跟你计较。不就是对武威大将军不敬吗,这又算得什么!对了,看你的军职,在这里也待了很久,有没有什么好地方推荐一下?我是说,适合流放罪犯的那种地方。”
穆青槐只是挤着眼角笑,好像听不懂。
钟离炎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是体恤:“自己找个好地方吧。”
又眸光一抬,瞥着文永:“你也是。”
文永正低头假扮一个木桩,杵在那里不动不吭声甚至不呼吸,骤然被点了一下,有些崩溃……
我什么也没说啊!!
钟离大将军却已横渡虚空,自往枕戈城,气血狼烟拔空而起,招摇似撑天之柱,其声轰隆如擂鼓:“吾乃献谷之主,楚国武威大将军,剑开武道二十七重天,当世最年轻武道绝巅,炎武宗师,无敌真君钟离炎是也!”
那柄名传天下的重剑【南岳】,亦如铁峰横移,留痕数里:“斗小儿,你德不配位,妒贤嫉能,战场上公然偷袭本将军——今日该把旧账算一算了!”
文永一时恍然!
是说这位记账大将军怎么又回冀山……
原是已经突破武道二十七重天,成为当世第六尊武道绝巅!
这是有信心挑战斗战真君了?
文永心下正有计较,便听得一声冷笑,撕裂长空,也几乎撕裂他的耳识——
“什么炎武?”
那声音骄狂嚣烈,有一种无限拔升的势态,永远地释放骄傲和自我。
“武道刚开,臭鱼烂虾都能趟出路了……”
金阳灿耀的天空,骤现纵横交错如蛛网般的天隙。无所不至的刀光,似流波将天隙贯通!
其声亦随刀光落:“在黄泥里打滚,也算开路吗?!”
文永缩了缩脖子。
这话只可斗昭说……他听都不该,听都有可能被做笔记。
至于种族战场内讧什么的……别的地方不好说,在这冀山战场,这两人动辄杀来杀去,大家也差不多都习惯了。
但见刀光如瀑,席卷长空。那岿然南岳之峰,也是蛮横,径直杀进了天隙中!
金翎旗下,人人翘首,欣赏这大戏。
为了提前适应神霄战争,三三年的黄河之会一落幕,现世人族就开启了轰轰烈烈的大练兵。
各国各宗,莫不将年轻天骄送上种族战场。从前镇场的老将,大多轮换下来休整,调理旧患。
但凡称名天骄者,以前也都有种族战场的历练,但多是个人独行,旨在磨砺厮杀技巧,在生死之间寻见道途。现在则多是以军团形式,或主一军,或镇一城,以战争胜利为第一追求。
钟离炎、斗昭、重玄遵等人的行踪,都是这种大战略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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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荒、妖界、虞渊……也都各有新血,更是无日不战。
现世人族的战争潜力一旦激发,便如山崩洪涌,所有直面人族的异族,这几年都难言喘息。
“完了完了完了……”
钟离炎前脚刚走,穆青槐便皱作一团,唉声叹气:“啷个办嘛!”
文永无妄受殃,也是恼火:“你这个嘴啊,真该给你缝上!”
话虽如此,他们也都明白,钟离炎已经走到这个层次,不至于真个为这点小事针对他们。
所以周围“金翎督”的伙伴们,也只是幸灾乐祸地嘲笑几句,没谁真个替他们担心。
当然,以那位记账真君的恶劣性子……见一次恐吓一次也是做得出来的。
“正好我打算去玄龛关看看……”文永问道:“穆兄同行否?”
七年厮杀,他的至暗神龛,已经在冀山战场养得差不多,是时候换个地方。
玄龛关乃是神只战场,聚集了大量的妖族神只,若能在那里有所收获,必然大益于神龛的修行。
“倒也不至于连夜跑路吧?”穆青槐有些舍不得在冀山战场这些年的打拼,在这里好歹也是个总旗呢,去了玄龛关,还不知补不补得上缺。
他撇撇嘴:“记账真君还真能在这里立旗不成?他不过新成绝巅,拿头跟斗战真君碰?”
“还说!”文永赶紧捂他的嘴:“真以为他大人大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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