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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瞑一巴掌就将祂扇出本相来。

然后【诸外神像】走进了天圣宫。

姜望观河台上坐道的十年,亦是【诸外神像】屠神灭法,威名赫赫的十年。

这尊代表毁灭的神像走进殿中,顺手拽住大门的把环,将天圣宫的大门,缓缓拉上了。

站在神像头顶上的男人,终于掀开了兜帽,露出略显苍白的面容,却还闭着眼睛——在他睁眼的那一刻,必然要有神灵陨落。

时至今日苍瞑还是不喜欢说话。

但那良正在殿中,可以替他言。

“既然大家意见这么不统一……”

那良拔出腰刀,笑了笑:“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聊好了再出去。”

高阔的大殿此刻显得如此逼仄,辉煌的天圣宫骤黯如冥渊。

来自大牧帝国的两尊绝巅,一个挡在门口,一个站在殿中……两尊包围了十二尊!

“啊呀……忽那巴!不要这样凶狠地看着我,我不是你的敌人。”

以赤蛇为耳坠的【赤奋若】,在这样的时刻,从圣台上娉婷起身:“忘了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在下,湘夫人。”

“受大楚太祖所敕,治于湘江。”

“今奉左帅之命,提前进入【曜真天圣宫】,交结有道神灵——”

“噢,我随身还带了些……山水敕书。”

祂撕下代表【赤奋若】的神性外壳,显为一尊身姿绰约的宫装美妇,举着灵光环绕的一大叠敕书,笑眼温柔:“诸位若是觉得青穹神国不太合适,楚地辽阔,有的是地方敬奉。将来与国同举,未尝不能尊极现世。”

神道是牧国的主战场,但在楚国也有悠久传承。楚国不会在这个战场抢牧国的主力位置,却也要主动地承担一部分责任……分一杯肉羹。

苍瞑仍不言语,那良只是一声叹息:“我替一个,妖神替一个,湘夫人又替一个——锣鼓喧天的天圣宫,竟然凋敝至此,叫我哀心!”

大牧帝国的护法狼神环视一周,终于露出狼的眼神:“那这些……可一个都不能再走丢。”

长相本就猥琐的【困敦】,这时候眉头沉得根本展不开。

在这一幕出现之前,祂最多就是觉得,可能已经有两三个先天神灵,先一步投降了哪方势力。

万万没有想到,死都死三个了!死得悄无声息,连绝巅溃灭的天地反馈都被掩盖——从这一点来看,还是曜真神主够强,死得人尽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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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祂环顾四周,只觉剩下的这些先天神灵们,看起来也都个个可疑,不知暗中都有什么动作,究竟归属何方……

【困敦】有心作怒,却恨意茫然。

有心为神霄,可神霄真还与祂有关吗?

神灵所居的始岁高原简直处处漏风!

新生世界的统治者们,在绝巅的战场只是新兵。

……

……

【曜真天圣宫】大门紧闭,整个神霄世界,四陆五海,亿万生灵,迟迟未有等到始岁高原上,所谓“最高意志”的宣声。

中央天境,【星渊无相梵境天】种种令神霄生灵惊惧的变化,却是一再发生。

百年超高速度的演化,羽祯最初播撒的种种,当然还有始岁高原上,【曜真天圣宫】有意无意的引导……四陆五海都发展出了相当程度的文明。

这文明之焰虽也高举熊熊,但在贯穿两重天境的裂世雷霆之前,仍然太过微弱,飘摇如萤火。

一刀剖开玄龛关,斩出人族战士归途的重玄遵,耐心等到最后一位战士飞离逃生通道,这才施施然捏碎刀光,转身踏进了神霄之门。

他走最直接的路,不用太赶时间。

银白色的大门之后,是一片灿烂星空。

“你知道这一刀意味着什么吧?”王夷吾的声音响在耳边。

重玄遵漫不经心地回眸,看到身量极高的大齐勇毅将军,穿着一身墨绿色的战甲,驭马踏空而来。

那是一匹足有两丈高、双眸眸角各带赤焰一缕的龙鳞妖马,已经纯化了妖性,并不担心在战场上受到妖族压制。

马上挂刀又挂弓,此人坐得标枪也似,面无表情,只说道:“神霄速胜还好,一旦陷入漫长的拉锯战,一旦有惨烈的难以承受的牺牲,就一定会有人把矛头指向你。”

“因为你在关门和救人之间,选择了救人。”

“玄龛关里活下来的数字,会在另一个战场失去。”

“你这个愚蠢的选择,让人族付出了更多的代价!”

“这种声音不是谁能够压得下去的,这种声音必然会存在。这就是人性本身。你懂我也懂。”

他明明有很多的情绪,语速却也像是被快刀精确地分割过,每一句都规整。

就像他坐在马上,每一个动作都是军人的典范。

大齐帝国现在通用的新兵训练图谱,就是用他的动作来作为范本。

重玄遵静静地看着他,只问:“你怎么来了?”

王夷吾单手提着缰绳,另一只手提着大枪,瞧来威风凛凛:“我随大元帅征神霄,请调三万骑为先锋,特来助你冲阵——事已至此,我们唯有击破诸天联军的防御,建立无人可以质疑的武勋,才能将你在神霄门前的选择淡化。”

他的声音很平静,好像胜利对他唾手可得。

军神的关门弟子,这些年势头很好,屡着战功。

天子曾对左右说,“此吾盖世战将。”可见对他有何等期待。

至于天子对左右说的话,是如何能传出来……最好别问。

重玄遵笑了笑:“我一直觉得,‘勇毅’这个将军号,挺难听的。”

“我先一步来寻你,我的军队还在后面,需要——”王夷吾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连人带马已经开裂!

什么勇毅将军、龙鳞妖马,血腥、哀嚎、惊怒、痛心……无一不真。

但重玄遵白衣飘飘,就从这开裂的中间走过,就在铺开的刀光中,漫步而前。

“没什么意思。”他淡声说:“在战场上脱离军队,这不是王夷吾能够做出来的事情。你让我失去了跟你闲聊的乐趣。”

刀光是一条线。

一条笔直的、分割长空的线。

线的尽头有一只手,那只手属于一个收线的人。

穿着一身不甚规整的冕服,襟带都系错了,将衣领拉得很开,露出伤痕累累、但肌肉分明的胸膛。

如此威严而又贵重的的服饰,像是胡乱堆在他身上。

君王的冠冕,都穿出了浪荡子的感觉。

可他又绝不浪荡,他的表情是认真的。而眼神略有好奇,带着对重玄遵的不加掩饰的疑问……他好像永远都有疑问。

或者不能再说“人”了。

因为他已是万界荒墓的仙魔君。

在人为恐怖天君,在魔为仙魔君……这些年来静坐魔宫,在诸天几乎淡化存在的田安平!

整个万界荒墓,号称“诸天所堕”,漫长岁月里也不知积累了多少天魔。

但所有天魔里,唯有继承了不朽魔功的那八位,才能称名“魔君”。

他们也是公认的最强最尊贵的天魔。

身怀不朽魔功者,天然就会对其他魔族产生压制,亦能在不朽魔功之中获取强大力量,还可以在魔功的助力下高速成长。

堪称魔族的“天命所归”“气运之子”。

田安平和重玄遵,同在齐国的最顶级天骄之列,同为大齐顶级名门的公子,曾经在齐国的时候,当然也不可避免地有过交集。

在不同的场合,见过不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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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久别重逢,却是重玄遵一刀将他斩出本相来。

而他的五指慢慢收紧,毫无波澜地收走了这条刀光之线。也收走了交织为尸体、鲜血的污秽的线。

“幻魔君的假面,是绝不会被识破的。按理来说,你的道途最多与他持平,不应该例外。”田安平有一种认真讨论问题的语气,好像他和重玄遵并非相逢绝巅战场,而是邻座于稷下学宫。

他诚恳地问:“我很好奇,你是依靠斩妄做出的判断吗?”

“我已经给过你答案了。”重玄遵则有些提不起兴致的懒散:“我不是因为斩妄才成为重玄遵——”

他问:“你是因为什么才成为田安平?”

他是如此的心不在焉,但随口一问,就问到了关键。

田安平这个人非常奇怪。

堕魔是不可逆的事情。从人族到魔族,是根本性的认知的变化。在各种意义上都不再是之前的那个人。

可他给人的感觉却是如此怪异——

他在成魔之前,成魔之后,好像并没有变化。

明明他已不是他,可是当他走到面前来,你还是会觉得……他就是他,他就是田安平。

或许自我认知从来不会改变他要做的决定。

为人或者为魔,被谁爱过或者被谁恨过,经历过什么没有经历过什么,好像都没有关系。好像一生经历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影响——这怎么可能?

可他的确就这样存在着。

好像他生来就是如此,死去也是如此

或许他比魔更魔。

“这也是我长时间都在思考的问题。”田安平显得兴致盎然:“倘若我能研究明白,我是怎么成为田安平的,或许我就可以知道,我该怎么成为重玄遵,成为姜望,成为世上的另外一个人。”

此时此刻不断有光影偏折,虚空像一条奔涌的河。

两尊绝巅相对悬立在事实上并不移动的虚空之上。

那不断曲折的是重力,不断奔涌的是线条。

他们早就开始交锋。

“做自己不好吗?”重玄遵问。

“重玄遵有绝对的自信,从不想要成为别人。”田安平很有兴趣地跟他分享、讨论:“但对我来说,我是谁不重要,是不是田安平无所谓,重要的是我能不能拥有不同的观察世界的眼睛。从人到魔,我的世界多推了一扇窗,的确看到不同的风景。但这还远远不够——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的秘密,在狡诈地躲避我。”

重玄遵道:“这个世界没有秘密。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答案出现。”

“你不觉得这本身就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么?”田安平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为何你生而斩妄,为何我充满好奇?”

“生命的特殊和命运的偶然吗?”重玄遵若有所思:“不错的问题。”

“我很愿意跟你交流,我对你很感兴趣,因为你是真正的聪明人。这世上的力量不全然依靠力量,思考也是强大的力量。”

田安平赞不绝口,又微微地笑:“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吧?你知道我说的事情……那种情况会发生。”

“什么情况?”重玄遵似笑非笑。

田安平好像全然不在意重玄遵是不是在逗他,回答得很认真:“你在玄龛关救了很多的人,在那一刻被视为英雄。可是一旦战局不利,你又会变成罪人。千夫所指的罪人。倘若人族战败,你更要遗臭万世。”

“嗯,你说得对。”重玄遵仰看远处,而一轮巨大的明月在他身后升起,明月照白衣:“那又如何呢?”

“我喜欢这个回答!”田安平满意地点头:“你让我想起来,我在辅弼楼做研究的那些日子……我研究中的你,就是会这样回答。”

“你研究过我?”重玄遵看回他。

“很珍贵的样本,不是么?整个齐国,值得我深入研究的人……”田安平张开双手十指,低头看了看,确认般地道:“只有十七个。”

“我却没有关注过你。”重玄遵道。

他不关心那十七个都有谁,他也不关心田安平。

他在明月之下没有再走,但月相世界里一切都向他涌来。田安平只是其中的一卷潮汐。

田安平笑了:“这也是你会说的话。而且我相信出自真心。你不是装腔作势的那种人。你智慧,优雅,又强大,坚定。”

“我该引你为知音了!”重玄遵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

“一起坐下来喝一杯?正好我有些问题想向你讨教。”田安平却很认真:“我知道你最爱喝的酒,是昌国的【千秋】。我特意让人给你准备了。”

“你的事情不做了?”重玄遵笑了笑:“我是说,你出现在这里,拦住我,应该不是喝一顿酒就能交代过去吧?”

“我和你同时消失在战场,两边谁也不亏什么。”田安平道:“我还要跟谁交代?”

“啧!”重玄遵摇了摇头:“你这样的人,竟然会为魔族出征。”

“就像我也会为齐国征夏。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田安平摊了摊手:“我会这样做,因为我想要的,能够在战争里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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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莫名地笑:“人有时候必须要面对选择,但每个选择都是错的。”

他问:“你拒绝同我饮酒论道吗?”

在他身后升起一尊戴着恐怖面具的魔尊虚影。

虚影一晃,从中又走出一尊仙气氤氲、魔气缭绕的魔君。

对于田安平这种存在来说,思考等同于力量,对世界的认知,等同于他的强大。堕魔的这一步,带给他观察世界的全新视角,也的确将他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种本质的强大,更胜于【万世有缺仙魔功】带给他的助力。

有的人因为魔功而强大,而他只需要一双观察世界的眼睛。

重玄遵轻轻地摇头:“别说什么两难的选择,别说什么‘都是错的’。你其实和我一样,从来没有做过选择。你会怎么做,从一开始就很明确。”

就像田安平对重玄遵已经有深刻的了解,在这一刻,重玄遵也深刻地了解了田安平。

巨大明月如悬镜在虚空,照得恐怖魔尊和盖世仙魔都纤毫毕现。两尊魔相之前的田安平,亦是如此真实具体。

“我们都是走直线的人。”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在走捷径。”

“只不过对的成了重玄遵,错的成了田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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