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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天气陡然热了一大截儿。

清明刚过,已经有百姓过起了夏季,连东市里都出现了叫卖冷饮的小贩。

距太子夫妇之死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萦绕在上京城中的那股肃寂已然?消散。

普通百姓们并不操心储君的离世会引起怎样的朝局变化,也决定不了未来的皇位由?谁继承。

他们只在意春耕之际的异常天气可会?影响来年的收成。

直到一个消息的传出,再一次将上京炸开了锅——

皇后文氏贪污受贿,干政扰政,赐自尽,以维朝纲。

而?其家族,或死或流放或入奴籍,几乎无一幸免。

显赫多年的文家,就此从大梁王朝的史册方?志中消失。

皇后获罪并非史无前例,百姓们惊讶的是,贪污受贿干政扰政,何至于连坐整个家族?

她定然?是犯下?了更严重的罪过,但不能公之于众。

一时间,上京的街头?巷尾、茶肆酒楼,物议沸腾。

人言籍籍,什么猜测都有。

在众说纷纭中,有人指出坤宁宫走水,死的却是太子夫妇,难不成此事与皇后有关,才落得个全族陨落的下?场?

这个说法很快便得到了广泛的认可,不肖论证,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便变成了皇后为何要残害自己?的亲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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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宫上下?,恐怕只有关押在碧霄殿内的皇后还不知外界的传言。

她端坐在幽静的大殿内,身前案几上分别?摆放着毒酒、白绫和短剑。

眼看着暮色四合,要过了时辰,候在一旁的内侍提醒道:“娘娘,该上路了。”

作为伺候圣上多年的内侍,他亲自送上路的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所以皇后此时眼里的不甘与愤恨,他也见得多了,还平心静气地说:“毒酒下?了肚啊,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绞碎了,要遭许久的罪。这白绫倒是利落,就是模样不太体面?。还是自刎最干脆,一刀下?去疼是疼了点儿,但很快就过去了。”

“本宫要见圣上。”

皇后仿佛没看见眼前的东西?,一如既往地重复道,“本宫是冤枉的,太子才是主谋,本宫受他胁迫,本宫是冤枉的!”

自宫变当日,皇后一直是这个说辞,咬死了太子才是主谋。

一旁的内侍闻言摇了摇头?,再一次劝道:“娘娘,时辰到了,上路吧。”

“本宫是冤枉的!”皇后拍案而?起,朝着内侍说道,“本宫要见圣上,亲口?告诉他真相!”

这时,紧闭的殿门突然?被?推开。

皇后扭过头?,只见到一道逆光而?来的身影,她立刻跌跌撞撞地走了上去。

一声“圣上”正要喊出口?,却见来人是谢衡之。

她脚步顿住,目光凛冽如霜。

“你来做什么?”

“娘娘有什么话尽管交代?吧。”谢衡之说,“臣会?转达圣上。”

自他进来的那一刻,内侍便默不作声地带着其他人退出了大殿。

眼下?殿门合上,隔绝了外头?的余晖。谢衡之站在她面?前,连微弱的烛光都全挡住了。

“先是大皇子,再是本宫和太子,接下?来就该把龙椅上的人拉下?来,自己?坐上去了吧?”

“娘娘抬举臣了,臣不敢。”

谢衡之的身子这两日才算勉强恢复了五成,声音自然?也还有些虚弱。

但这辞色在皇后看来,是胜者对败者的蔑视。

他不敢,他有何不敢?

散播假太子流言,引诱她出兵造反。

逼宫当夜,分明应该远在东南的薛盛安带兵突降,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而?在这之前,她身在上京,竟丝毫未察觉有这么多兵力藏匿在城外。

皇后可不相信那日日把仙丹当饭吃的圣上还有精力筹谋这些,分明是谢衡之在背后谋划了一切。

而?这一切,最终的获利者只有谢衡之一人。

他不是图皇位,还能图什么?

只是皇后想不通,谢衡之是如何得知太子真实身世的。

被?关押在碧霄殿的这些日子,她几乎将所有可能都在脑内排查了一遍。

当年她确认了云襄村二?百三十一口?人尽数死在了山匪刀下?。

放火之前,还逐一清点了尸体,连本就濒死的老人和尚在襁褓的婴儿都没有放过。

而?那些替她办事的人,也在之后半年内被?她陆陆续续灭了口?。

此事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她连从小伺候她的婢女都悄然?间杀了。剩下?的知情人,便只有她的娘亲。

死人是说不了话的,而?她的娘亲,绝不可能出卖她。

她一步步走到谢衡之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太子身世的?”

“娘娘不愧贵为皇后,谋逆造反了,都还有机会?死个明白。”

“可惜云襄村那二?百三十口?人,以及那个外村来的男孩,却至死都不明白自己?本本分分一辈子,到底为何遭此祸患。”

准确来说,应当是二?百三十八口?人。

应该算上除却太子外,被?催产生下?的三个胎儿,及四个孕妇。

二?百三十口?人,和外村的?

皇后的目光在短暂的震颤之后,沉了下?来。

当初山匪屠村放火后,分明确认了尸体的数量形态……

暖黄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却一片死白。

她的目光慢慢凝住,上下?打量谢衡之一圈。

事发当年,他应当只是一个孩童。

她竟然?败在了一个孩童身上!

皇后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嘴角也挂上了阴冷的笑。

“不愧是谢大人,那个年纪竟然?就有本事逃出来。”

“娘娘谬赞,不过是命大而?已。”

倘若当真和屠杀的山匪硬碰硬,还是幼子的谢衡之当然?难逃一劫。

但那一日,正是秋收之际,爹娘都下?了地,谢衡之照常和村子里的孩子们玩着捉迷藏,躲进了家中酒窖。

他的玩伴真是不够聪明,偏偏又?极好胜,在屋子里找了一遍又?一遍都不肯放弃。

谢衡之便听着那些脚步声,无趣又?得意地窝在酒窖里。

他爹平日里好酒,自己?建了这么个酒窖,从不让孩子进来。

但这会?儿四下?无人……

年幼的谢衡之好奇心一上来,想着只尝一口?。

这一尝,就尝了个醉醺醺,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再睁眼,竟然?是被?热醒的。

眼下?虽然?是夏季,但酒窖向来阴凉,怎会?热成这样?

他立刻踩上梯子,打算钻出去。

但窖口?盖就像炭火一样灼烫,根本碰不了一下?。

他只能站在梯子上,大喊着爹娘,却无人回应。

他又?去拿起爹爹扔在地窖的锄头?,试图顶开窖口?盖。但上面?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根本顶不动。

谢衡之再年幼,也感觉到出了大事。

他已经隐隐有了喘不上气的趋势,再凝神细听,辨别?出地面?上火烧的声音,当即意识到——家里失火了!

那时的谢衡之还天真地以为爹娘已经逃了出去,只是不知他躲在地窖里。

若是在此坐等旁人相救,他必然?挺不过去。

而?劈开了窖口?盖,迎接他的也不过是火海。

好在这是自家酒窖,为了酿酒藏酒,特意挖在了靠近水源的地方?。

谢衡之当即拿起锄头?,劈向了最薄的那一面?墙。

虽不知墙后是什么,总好过坐以待毙。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当真在窒息之前,劈开了墙。

当源源不断的水涌了进来,他几乎已经打不着南北,只能靠着求生意志,朝着空气充足的方?向不停地游。

等他得以靠岸,已经精疲力竭,双脚一沾地,便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躺在地上,看着飘满黑灰的上空,眨了眨眼,立刻起身往家跑去。

然?而?在隔着半里路的地方?,他就止步不前。

原来不是他的家里着了火。

整个云襄村,三十多户人家,两百多口?人,他的爹娘,他的哥哥姐姐,他的亲戚,他的玩伴,以及那个外村来投奔亲戚的与他同龄的男孩,全在这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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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印刻在谢衡之脑海里的回忆,被?他三言两语说出来,仿佛只是平常不过的往事。

而?此后二?十年,他是如何被?谢老夫人收养的,又?是如何从江州书?院开始抽丝剥茧,拔树寻根,一步步走进上京寻找最初的真相……只字未提,皇后都心知肚明。

当初贵妃贺氏先她一步诞下?大皇子,大梁向来又?有立嫡立长之争。

作为皇后,眼看着自己?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好不容易等到大皇子三岁时,她终于怀上了第一胎,大夫却断言是个女儿。

而?这时,贵妃又?怀上了第二?胎。

本就不易受孕的皇后怎能容忍自己?的地位被?旁人威胁到这个地步,帝位也只能属于她的孩子。

所以她不过是让人去偏远的地方?给她找些和她同月生产的孕妇,以备不时之需,偏巧那云襄村竟有四个这样的孕妇。

等她开始临盆阵痛时,她的心腹立刻安排催产那四个孕妇。

不想这云襄村的四个女人倒是争气,竟有三个怀的都是儿子。

而?皇后的确如大夫所言,生了一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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