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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骤然破碎,血肉藤蔓构成的虫茧里,旦尔塔目眦欲裂,只呆滞无神地盯着被已然被侵蚀、沾染污迹的天花板。

这样的梦境不是偶尔一两次,而是每一次旦尔塔闭眼后,都会重现的场景,从刺入虫母胸膛的钳足,到穿透对方心脏的尾勾,再到翻涌的血红把虫母当做是饵食彻底吞噬,以另一种扭曲的姿态实现“永远在一起”的场景。

一次又一次。

在重复的梦境里,祂一次又一次重复着亲自“杀死”虫母的场景,然后又眼睁睁地看到场面、环境倒退,退至青年失去声息的前几秒钟。

死亡,回档;再死亡,再回档。

在没有祂意识到自己爱着阿舍尔的倒推世界里,是死亡让他们之间得以拥有联系。

直到脆弱又单薄的虫母,在一次次死亡的经验下,试探出了一条最适合与怪物相处的方式和道路,辅之以名为奖励的饵食、赠送出臂弯胸膛间的温暖。

然后他们一起走到了后来,走到了旦尔塔以为自己的爱深远又热烈,足以融化藏在虫母体内的坚冰。

可在这层怪物自诩至深的爱意背后,是祂杀死过妈妈的过往。

祂杀了妈妈八次。

祂曾承诺自己会一直保护妈妈。

不是虫母抛弃了祂,而是祂从来都是失信者和背弃者。

簌簌。

旦尔塔那双猩红的瞳孔像是在流血一般,层叠的血丝狰狞可怖,从其眼尾一路蔓延至绷起青筋、血管的脖颈。

然后,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很快,是成串的泪,静默无声,融于滚烫的血肉。

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虫神还存在的时候,神明捏造出虫族,赋予了他们天底下一切最好的东西——

他们拥有强大高傲的资本,曾经遨游于宇宙,过度的强悍似乎令他们退化了一部分感情,变得如钢筋铁骨,甚至连眼泪都变成了吝啬至极的稀罕之物。

有些虫族,穷极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眼泪是什么味道。

他们爱着虫母,那是基因和本能的指引,是他们的身体和大脑在日积月累下长久习惯的指令,这样的感情无法被具体定义——对于虫族来说,这就是爱。

可对于灵魂芯子是人类的阿舍尔来说,这是一罐会把人的大脑侵蚀、融化的蜜水,他发现自己无法变成蜜糖凝成的虫母,便干脆利落拍拍屁股,离开了这被浓郁爱意包围的世界。

而这一回,虫母的离开,以及梦境中无数次重复的一切,让旦尔塔尝到了苦涩的咸。

祂的记忆分裂成碎片,记录着一切,像是照片般一张张地翻转着,有青年以奖励为饵时的狡黠,活巢内部柔软的潮红面颊,湿地萤火虫群下的吻,虫骨王座上可怜而依偎在祂怀里的虫母……

以及昏暗又黏腻的房间内,熟睡中阿舍尔那张布满红晕与疲惫的面庞,在青年睁眼之际,旦尔塔看到了灿烂的星辰,而那也变成了妈妈留在祂视网膜内的最后一次图像。

美好的回忆背面,是虫母数次死亡在祂面前的秘密。

滴答。

藤蔓尖端溢出的泪珠,轻轻砸在了地板上。

旦尔塔依旧维持着仰躺的姿势,祂如同没有归宿的流浪汉,僵冷又空茫,只面无表情地流下眼泪。

【不要找我。】

虫母留下的字迹重重刻画在旦尔塔那颗残缺不全的心脏上,被厌恶、被憎恨,祂也要找到虫母……

砰砰砰!

敲门声骤然响起,但房间内无声涌动的血肉却不为所动,旦尔塔的眼睛甚至都不动一下,只僵硬地落在天花板之上。

“旦尔塔,我知道你刚醒,精神力溢出来了。”

门外站着的是一脸烦躁的乌云。

时隔多年,高大健硕的雄性虫族褪去原始的兽皮和野性的粗犷,人模人样地套上了一身暗色系的轻甲,他看起来像是星际时代的年轻将军,金发碧眼如雄狮,桀骜又充满戾气。

被暴力敲响的门背后毫无反应,乌云探出一丝精神力,很快又嫌弃地收回——

一整个房间,几乎都被血红覆盖,始初虫种混乱的精神力肆意鞭笞一切,没有能下脚的地方,感觉过不了多久,这被侵蚀了大半的屋子就得被创始者号重新回收。

乌云:“别装死!你到底要这样多久?都已经感受到妈妈的精神力了!你就打算一直这样?”

房间内,旦尔塔狠狠喘了口气,此刻的祂似人非人,全然一副怪物模样,黏腻的血肉附着体表,就像是主人此刻低沉的心情一般,侵蚀腐烂着周围环境里的一切。

看起来肮脏又恐怖,像是一只从下水道里钻出来的流浪狗,破破烂烂缩成一团,没有主人、没有脖圈,只能瑟缩在角落里。

旦尔塔迟钝地眨眼,像是在分辨门外嘈杂的声音,但这些只会令祂更加烦躁,“滚!”

门外气急败坏的咒骂声停了一瞬,乌云撸起袖子就想冲进去,却被后来几步的伽德、伽斓抬手拦住。

两个从前便性情温和细心的兄弟在数百年后,面上全部的神情细节温柔到一种滴水不漏的地步,他们沉默地按住乌云的手臂,眼底满是不赞同地摇头。

同样自长廊穿梭而来的还有歌利亚、迦勒,以及其他最初就跟随在虫母身边的子嗣。

难以计数的日夜后,他们变成了现在这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一个个穿着边角闪烁繁复微光的华服,短发的精干,长发的半拢束在脑后,覆盖在喉结上的领口,横在腹间的腰带,包裹着小腿的长靴,散落于身后的披风……

是精英的模样。

也是弃犬的模样。

歌利亚摇头,低声道:“走吧,等祂什么时候想出来了再说。”

伽德也道:“我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安排。”

虫群们无声沉默,最终脚步声逐渐远离,幽深的长廊又陷入寂静,而房间内的旦尔塔则在血肉藤蔓的裹挟下,缓慢侧身。

祂的臂弯里抱着一件衣服。

时间留下的痕迹让衣服上的布料愈发轻薄,旦尔塔抬起不成样子的手臂,小心翼翼捧起它,近乎虔诚地望着。

深红的藤蔓由血肉铸就缠绕于祂的身侧,在几根耷拉在巨茧两侧的猩红上,零零星星缀着几朵枯萎、发黑的花。

祂摸了摸那件衣服。

太久了,久到失去阿舍尔的痕迹和味道,只剩下饱含日月侵蚀的陈旧和一成不变的、属于祂自己的味道。

回忆和梦里的杀意顿时翻涌,旦尔塔的情绪忽然崩溃了。

祂杀了妈妈啊……祂杀了妈妈那么多次……

没有一次手软,没有一次犹豫。

用寄生者的钳足,用锋利的尾勾,用可以吞噬并消化殆尽的猩红血肉……

疼吗?一定很疼。

那时候的妈妈该讨厌死祂了吧,甚至是恨着祂吧……

静谧的血肉再一次翻涌,旦尔塔紧握着衣服狠狠压在自己潮湿的面颊之上。

祂贪婪地嗅闻着早已经不存在的味道。

近乎窒息感下,在这未来不久后会见到虫母的路途里,祂伸手探入胸腔,捏碎了自己的心脏。

——咔。

……原来是比摘下心脏送给妈妈的那次还疼啊,原来妈妈……也这么疼过啊……

没关系的,祂会付出代价。

……就算妈妈不原谅祂也可以。

与此同时——

正坐在会见窗口前的阿舍尔瞳孔有一瞬间的收缩。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胸前的项链,那宛若红宝石的心脏碎片紧贴在肌肤上,散发着轻微的热量,并不滚烫,却也足够令人注目。

阿舍尔拧眉,心底闪过异样,他略显不耐的视线落在了窗口背后,两个不知道怎么就吵起来的人。

对于阿舍尔的“死里逃生”,爱德华又习以为常地捡起了自己的深情人设,油腻的“爱意”笼罩在眼底,试图通过自己这位曾经的未婚夫,救自己离开。

而又一次被当成弃子的伊维则开始破口大骂,如果不是束缚在他手脚上的镣铐,阿舍尔毫不怀疑,这两人大概是会抱着打在一起。

当初偷情的时候他们有多信誓旦旦地说彼此是真爱,现在这幅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场面,就有多滑稽可笑。

本想给自己的“黑历史”画上句号的阿舍尔失去了看猴戏的性质,他款款起身,在两人的挽留和咒骂里,看向他们的眼睛。

青年铅灰色的眼瞳幽深如漩涡,隐约有光点闪烁,原本吵闹的两个人慢慢安静下来,似乎情绪恢复了平和。

“您要结束会见吗?”年轻的看守员询问着阿舍尔的意愿。

已经半只脚踩到屋檐阳光下的青年微微颔首,那双漂亮的眼瞳深处似乎藏着星辰大海,“是的,麻烦你了。”

“我们应该的。”

年轻的看守员目送着阿舍尔的背影远去,将两个略显呆愣的犯人带回到牢狱深处。

只是这一晚,关着爱德华和伊维的牢房里尖叫声不曾停过,从最开始的中气十足到最后的恹恹无力,只不断地在梦里一边道歉、一边陈述着自己的罪责。

阿舍尔给他们的最后一份礼物,一个由虫母精神力构建出来的绝望世界——只要一睡觉,他们就会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飞行器发生意外到彻底爆炸的过程,体验与阿舍尔当时一般无二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