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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淅淅沥沥敲打木檐,檐下潺潺声不住。宛如住在深山中,睁目闭眼只有亲近之人,不复往日那些算计与?疏离。

姜夫人疲惫地睁开眼,便见一盏烛火下,隔着纱帐,只有一女独坐。

她视线模糊,只发出很微弱的声音。帐外的人似乎听?到了,一只纤白的手掀开帐子,将?一碗药水递来?。那女子坐在榻边扶她起身,耐心地喂她喝药。

人已?到强弩之末,吃药有什么用。但亲人的拳拳之心,姜夫人又不忍辜负。

姜夫人吞吐困难地吃了药,闭上眼,靠着身后人,汗湿半身:“循循。”

那人淡应一声。

自然是姜循。

姜循永是那样的心不在焉,冷心冷肺。此时若是姜芜在,见她醒来?,必然激动叫人,而姜循只会应一声,便没了下文。这?也是她的报应啊,昔日若对循循好一些,若是头脑清醒一些……

姜循好像意识到姜夫人的意图,眸子微低,看着怀中母亲枯槁并浮肿的病容。

姜循:“你是不是想?问其?他人啊?方才张子夜(张寂)来?探病,你糊涂中说想?吃城西的蜜枣,张子夜就要出门去给你买。你那宝贝亲闺女不好意思,姜芜跟着张子夜一同出门了。姜芜身边那侍女,好像叫绿露嘛,沉着一张脸,嘀咕了两句……侍女架子倒是比主人还大。张子夜看了那侍女一眼,那个绿露才不敢吭气了。”

姜循幸灾乐祸:“姜芜平时,必然没少受那绿露的气。你的亲闺女回?来?家中,看起来?过得不怎么样。这?全?是因为你啊——你病得这?么重,没时间教养女儿;你那丈夫天天醉心权术,看女儿和?看畜生也没什么区别。姜芜成今天这?副不堪大用的样子,你们脱不了干系。”

她既在诉说,又在挑衅。

姜夫人呼吸变重,一下子握紧姜循的手。她歪着脑袋枕在枕上,极端努力下,才看清姜循在笑。

姜夫人的眼泪脱眶而出,整个人痛得蜷缩,声音沙哑:“循循,你就这?么恨我吗?我快不行了……你说出这?样的话,当真就这?么恨吗?”

姜循微笑:“特别恨。”

她低头,看着姜夫人的眼泪。

她冰凉的手指,轻轻抚摸姜夫人的一眉一眼:“我昔日最喜欢你,最尊重你了……我爹只关?心朝务,我的教导皆出自你。你教我养我,又亲手毁了我……我格外恨你,我摔断你给的玉镯,发誓一定要报复你。

“可你身体太差了,病得人事不省。你要是再多活几年就好了,你再多活几年,就可以看到我如何夺走?你们的念想?,毁灭你们的所求……你死得这?么早,看不到我对我爹的报复了。太可惜了。

“我怎么能伤到你,报复到你身上啊?不管怎么想?,都觉得不够啊,娘。毕竟我还是不如你,还是没有狠到你那一步……我想?向你多学习,你死得太轻松了。”

姜夫人喘气喘得双颊发紫,意识到不同寻常。

……姜循平时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姜循再恨她,也不可能把?恨意说出来?,成为把?柄,除非、除非……

姜循贴着她的耳,柔声笑:“娘,你痛不痛啊?”

姜夫人满头冷汗,呼吸艰涩,她瞪大眼睛看着姜循。她眼前重新变得模糊,她这?才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抖……她颤抖着想?推开姜循,姜循反手紧握住她;她想?唤仆从,哆哆嗦嗦打碎了那药碗,然而……

药碗碎地,此间只闻雨声。

姜循“嘘”一声:“娘,没有别人。我在侍疾啊,没有眼色的人怎会来?打断?我爹此时在琼林苑中,姜芜和?张寂又出门给你买零嘴了……你摆脱不了我。

“你痛不痛啊?是不是觉得全?身发麻,是不是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到耳鸣?是不是喘气便感觉心痛,骨头要碎掉,血液要爆开……是不是痛得恨不能立刻死了,却?死不掉啊?”

姜循乐不可支。

她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

在姜夫人眼中,整个纱幔都如雨箭,向她砍来?。她沉浸在这?极致痛苦中,又见姜循化身成一只毒蛇,盘旋在横梁上。毒蛇盘蜷纠缠,裹着箭雨俯冲……

姜夫人发出尖厉惨叫。

这?恐怕是她今日最有活力的时候。

而姜循握住她无力的手,笑吟吟:“我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这?种和?我体内蛊相似的毒。没办法啊娘,我不知道你给我下的是什么蛊,我没空去苗疆……我只能找人去问,去打听?。我好不容易给你找到这?种毒……

“娘,你今日是先病死呢,还是先死在我的毒下呢?娘,你也尝尝我每月都经受的滋味好不好?你也感受一下我的恨意好不好?”

雨声如此浩大。

整个世界都沉浸雨中,飘飘然,浮空后,再入地狱。

姜循大笑着,看姜夫人挣扎,看姜夫人面色越来?越胀,从紫变青,再变白。她看姜夫人明明没有力气,却?依然痛得去用头撞床板,撞得满头血……

可这?怎么够。

姜循冷冷看着她越来?越没气力,看她奄奄一息。姜循面色如常,将?手递到姜夫人鼻息前。她感受不到呼吸了,便低头看着这?人,然后抽手欲走?。

她手被?握住。

力道太轻了,但姜夫人已?用尽了力气。

姜夫人一个寒战,从头颤到脚:“亲手弑母,一经查出,你会有报应。”

姜循期待:“我等着!”

姜夫人:“简简……”

她铅灰色的脸肿胀,浑浊含泪的眼睛涣散,努力靠两个字,来?唤起姜循的良知,或者期待姜循会为了她口中的关?键字,放她一命……

然而姜循分明听?清了,却?仍凝立原地,腰也不弯一下。

姜循将?手抽走?,冷道:“不用你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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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走?出姜家府邸。

玲珑为她撑伞,姜循转头说了几句话,见玲珑色变,惶惶然要回?去看姜夫人。但玲珑又担心她,姜循推开伞推开人,要自己独行。

姜循走?在绵密雨中。

出姜府时,她碰到返回?的姜芜和?张寂。姜芜小鸟依人般从马车上下来?,害羞地仰望张寂。姜芜回?头看到姜循,面色微白;张寂同时看到姜循这?落汤鸡一样的模样。

姜循朝他们扯嘴角。

模糊中,好像听?到张寂问什么,姜芜说什么。但姜循一径推开他们,自己继续朝外走?。那二人到底被?吓住,转身跑入府邸,去看姜循到底做了什么。

姜循继续走?在滂沱大雨中。

天地终于静下来?了,她只剩自己一人,获得短暂清静。

天地如此静,她的仇人终于死了一位,可她耳畔脑海却?全?是浮光掠影只言片语,吵得她头痛欲裂,看得她心碎如死。

姜循行在大雨中,忽然听?到清脆年幼的笑声。她扭过头,看到是一个小女孩与?娘亲撑着伞,跑出雨帘去商铺檐下躲雨。雨滴如浪,在年轻的母女二人脚下生花。

很多年前,她也曾与?姜夫人这?样躲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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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夫人幽娴贞静,秀慧多智。除了体弱多病,她几乎没缺点?。

丈夫沉迷权势,她教导姜循。在姜芜回?来?前,姜夫人应是世上最完美的母亲。可姜芜的到来?,让姜夫人受了刺激,让姜夫人病倒,让姜夫人始知多年的母女之情,只是丈夫怕自己当年受不了丢女之苦,找来?孤女哄骗自己。

姜夫人发了疯,无论如何都要姜循离开,要姜芜留下。她用仇恨的眼神面对姜循,她多么亏欠自己的亲女,便多么恨这?个夺走?自己爱意多年的本应陌生的孤女。

太子妃当然只能是姜芜的,太子妃绝不能是姜循的。

姜循应该走?得远远的,最好死在外头,偿还多年养育之情……可即使?是那时,姜循也不恨夫人。

她知道夫人身体不好,知道病人情绪极端,知道自己确实伤了夫人的心。她离开姜家时,手上还戴着母亲的玉镯,想?着总有一日,母亲会想?到她,挂念她。

十年的母女之情绝不应该是谎言。

姜循期待夫人身体好一些的时候,能想?起自己,愿意见到自己。在建康府和?江鹭玩耍的那半年,姜循也一时没有忘记夫人。

终于,她收到了夫人的信件。

她回?东京的原因有很多,种种原因促使?她必须回?去。在这?种种原因中,夫人的信件必然占据一位——夫人说自己病重,想?在临死前见她最后一面。

姜循便回?东京了。

她满心期盼夫人原谅自己,重新关?爱自己,自己可以回?到夫人身边……她确实回?去了,代价却?是,病榻上的姜夫人,亲自在姜循一无所觉时,为姜循种下了蛊。

母蛊在玲珑的母亲颜嬷嬷身上,子蛊在姜循身上。颜嬷嬷每月都要取血救姜循性命,颜嬷嬷身家性命都捏在姜夫人手中,颜嬷嬷和?姜夫人有数十年的情谊……

颜嬷嬷不可能背叛姜夫人,那被?姜家当做傀儡的人,只能是姜循。

夫人说她没办法。

她必须助夫君登上高位,权震满朝。姜芜是已?经废了的棋子;姜循是夫人亲手教出来?的棋子。

两年来?,夫人捏着这?枚棋子。夫人无论如何在病榻上落泪哭泣,也没有一日说想?放过这?枚棋子。夫人每一次说想?念,每一次说后悔,都冷眼看着颜嬷嬷放血救人。

这?世上,面善却?心狠的人太多了。

姜夫人教出姜循这?样的冷血怪物,有一日,这?怪物扭头,反咬她一口。也许夫人一直知道,可她每一次决定,都从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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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来?越大,天地氤氲生雾。风声夹杂低语,什么也看不清,哪条路也走?不通。

东京八厢一百二十坊,无一是归处。姜循终于走?不下去了,她跪在雨地中,捂脸发抖,忍着心间大恸。眼泪与?雨水混在一起,她呜咽不能成声。

她早已?学会了将?眼泪当工具,所以真正的眼泪,反而没有痕迹。

她又爬起来?,茫然无比地走?在雨中,想?着夫人临死前的模样,想?着夫人年少时对她的爱护……都结束了。江鹭说她必然付出了代价,不不不,姜循不承认这?是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