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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府邸少仆少侍,能入张寂书房的,更是寥寥无几人。

恰恰姜芜可以——她毕竟吊着这个人,吊了这般久、这般久。自?她和姜循决定合谋,自?她坚定地走上这条路,姜芜盯着的,一直是这书房中的军务、兵符。

她迷失于张寂此人,她短暂对他生出过期望与心软,可终归到底,走到今日,张寂不足以让她放弃自己的恨。

可是虽然心中早已决然,当书房门被从外踹开的一刹,姜芜受惊回头,她看?到提剑的张寂时,面色曾一瞬间惨白。

他像是专吸人血的恶鬼,他骤一出现,便将此间温度全都带走。姜芜如坠冰川雪地间,他迈步进屋,她张皇后退,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被恶鬼吸食干净。

她退无可退,后背贴在了挂着山水翎毛的墙壁,只?能仰望着张寂。

他非恶鬼,恶鬼是她。他本是山间清雪,人间孤月,独自?守望着他自?己的一腔坚持、一腔道理。他守着他的道,在此浊世已经走得十分艰难,可他还要遇到她这样的人——

她把他的心放在磨盘上碾碎,一点点试探,一点点逼迫。她退无可退,她也逼得他退无可退。

姜芜轻轻笑出声?。

在张寂的俯视之下,这位小?娘子的笑容仍如昔日所见的梨花春水,轻轻柔柔。他无数次因?她这样的柔弱而愧疚、心软,以至心动。而今他才明白,这本就是姜芜原来的模样。

她一直这样。

是他不断地给她找借口,不断地说服自?己。

张寂声?音清寂间,带着一重哑和颤:“姜芜,你怎么?还敢回来?”

姜芜眼中水波粼粼,越来越湿。悬而不坠的泪水浸在她眼中,她却到底早已不再柔弱。她敢靠着墙壁,仰望他,反问他:“那?么?张子夜,你怎么?还敢回来呢?”

他二人之间,其实?没什?么?亲昵的“阿芜”“师兄”。

姜芜是她,张子夜是他——冷硬,决然,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却也不回头。

姜芜笑着问:“你不是出城去了么?,你不是怀疑我怀疑得昼夜不能寐吗?你不是出城去找绿露的尸体——到了这个时候,你应该已经知?道东京乱了,知?道兵符被拿走了,禁卫军已经不得皇帝和朝臣信任了,你就算回东京,你也回不了头了。

“聪明点的做法,你应当留在北郊,静等今日之局落幕。到时候你再回来,无论谁赢谁输,你都能和今日之局撇清干系,你日后还能做你风光的禁卫军首领……所以你回来做什?么??”

姜芜问声?尖拔:“你回来做什?么??!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你不会吗?你不懂吗?你跟着我爹那?样的人学?了十多年,你学?不会阴谋,还学?不会阳谋吗?”

张寂:“姜芜!”

他厉声?:“所以你就学?了满肚子诡计,满肚子谎言和算计……来对付我?”

“砰——”

他握剑的手发抖,另一只?手抵在墙上,拦住姜芜的退路。他看?似没有用?力,但是墙面的皲裂肉眼可见,他眸心的战栗和微红交替可见。

张寂一目不挪,紧盯着她,要看?清她是怎样一个人。他喃声?:

“所以,绿露的尸体,是你给我露的线索、破绽?你知?道我在查她,所以把我引去北郊。你把我引走后,才能堂而皇之地偷走兵符,和他们联手……他们是谁?是姜循,还是江鹭?”

姜芜:“你不要管了。”

她脸上表情变得淡漠:“你什?么?都不管,就还有机会退出此局。”

张寂:“我什?么?都不管……这事情就这样简单?你到此时都想为他们隐瞒,你可有想过今日之局落幕,你会落到什?么?下场?”

“所以呢,”姜芜问,“这和你什?么?关系?”

张寂:“你是我师妹!”

姜芜既吃惊,又惨笑。她被扣在他两?臂之间退无可退,可他的话让她觉得滑稽、让她觉得不真实?。

姜芜嘲笑他,眼中却悬着泪:“你将我看?作师妹?是你天真,还是我天真?我没有被我爹教过什?么?……我只?在我娘的病榻前?读过几本书而已。我这样的资质,连我娘都摇头,叹息着说我不用?读书了,我只?要开心快乐就好了。”

姜芜笑得凄然:“我只?要开心快乐就好了……因?为我爹娘觉得我是废物,觉得我比不上别人,觉得没必要对我有指望。是啊,我是蠢,我刚回到东京,就妄想取代循循,成为我爹娘骄傲喜欢的女?儿。我默认自?己的委屈可怜,看?我爹娘赶走循循……循循被赶出东京,难道没有我推波助澜吗?我是非不分,贪婪阴鸷,却无法掌控。我被太?子算计,被爹娘抛弃,还要循循回来帮我收拾残局。

“我是你哪门子师妹?我学?过什?么?吗?我比得上你和循循哪一点吗?你弃文从武都能拿到兵权走到禁卫军首领那?一步,循循中途折回都可以和太?子互相试探表面和平。我算什?么??我能稍微做一点事,帮一点忙,那?已经是大功德了。”

姜芜祈求他:“所以,你别问了,你成全我好不好?”

张寂怔怔看?她。

他的失望在她凄凉的目光下,竟渐渐褪去。他怔望着她的伤痛,发现自?己仍是错得好多——他还以为、还以为……只?要他出手庇护,她就可以快乐。

张寂轻声?:“所以,和你合谋者,既是姜循,也是江鹭?他二人联手了?他们要兵权,却无法调动,你就拿给他们了?但是禁卫军不会认他们的——至少侍卫步军,不会和谋逆者同行。”

他转身便要走。

姜芜惊而慌,她猛地从后扑去,紧抱住他腰身:“师兄、师兄,你不要阻拦我们,不要毁掉我的成果……只?要你装聋作哑,只?要一天就够了……不不不,半天也可以,半天也足够!”

她平日那?样胆怯,此时却这样坚毅,泪水冰凉而灼热,烫在他后背上,刺得他一片迷惘。

张寂缓缓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得知?东京变乱,第一时间不是去收回步军兵权,而是先回府吗?”

姜芜靠在他背上的睫毛轻轻一抖。

张寂偏过脸,面色沉而净,神色苍而漠,他眸子清黑,此时一径的寡然、昏沉:

“因?为我猜,你应该在这里?。”

姜芜微微发抖。

她闭着目,额发和睫毛黏腻地贴着脸上的水。她听得一颗心被绞在浊水中沉浮,他的话让她稍微抬脸。她模糊视线,看?到他线条锋利的下巴和低垂着的青色眉目。

张寂轻声?:“我想你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你做下这种事,必然不敢回姜府面对你爹。你也不敢进宫,你应付不了那?些聪明人的眼睛,你会被一眼看?穿。你躲不去禁军军营,你怕他们秋后算账。整个东京,你已然无处可去。但是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

“我的府邸。

“只?要我不回来,你就可以暂时躲避。可是阿芜,今日之后呢?若是姜循赢,你还有生路。若是太?子赢,官家赢,你怎么?办?

“我猜到你没有地方去,我回来府邸……我想给你一条退路,想听你解释。”

张寂闭上眼:“可是阿芜,你都解释了些什?么??你一句实?话都不说,你全然不信我吗?

“你根本不信我会保护你,我会守护你。你不信我在知?道这样的错事后,会放过你。你不信若是朝廷秋后算账,我会将你摘干净……你为什?么?这样不信我?”

张寂缓缓回身。

姜芜痴傻一般地抬头望他。

他指腹粗粝又轻柔,落在她颊上。他俯眼凝望她,目光却又透过她,看?着更遥远些的过去:

“早知?如此,当日,我就不该将你带回东京。”

他推开她的手,转身欲走。

他大步凛然,长剑在握。他如此挺拔而坚定,好像从来没有弱者的烦恼。

而姜芜盯着他,忽然开口:“是他们的错。”

张寂半步已出书房,闻言怔住,脚步顿住。

姜芜盯着他的后背,盯着他的青色袍袖,预防着他仍要离开的动作:“是绿露先背叛我,给我下药的。她明明知?道我被孔益怎样算计过,知?道我害怕,她还配合太?子,再一次给我下药。师兄,她想借我害别人,但是我怎么?办?我若再一次被算计成功,按照昔日的我在绿露面前?展露出的性子来说,我应当会自?尽吧?

“你希望看?到我自?尽吗?”

张寂微微回了头。

酸气泛上鼻尖,姜芜每一句话都要忍着哽咽:“你不是一直不知?道孔益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吗?你从来不问,但你心里?大概猜得出吧?我告诉你,那?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被太?子邀请私会,旁人都午睡去了,只?有我被下了药,被捂住口鼻……”

张寂:“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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