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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行锦衣金带,层层衣襟之内压着青色的里衣,堪堪露出一抹来。那里衣正是裴元惜刚做好的,他迫不及待地穿在身上。

他眼珠子转着,一时看看自己的父亲,一时又看着自己的母亲。那灵动的眼神仿佛在说:我没有打扰你们吧。

裴元惜忙让他进来,他立马露出欢喜。玉面含笑像个不谙世事的富贵公子哥儿,脚步轻快恨不得跳起来。

他坐到公冶楚的旁边,父子二人齐刷刷地看着她,不相似的面孔却着相似的神态,似乎在她的答案。

她被看得很是不自在,垂眸盯着手边的正在缝制的衣服。

衣服的料子是他们在布料铺子选的。衣服的款式选用是最简单的交襟斜领式,青黑底色的织金锦,这样的料子不用绣花便足够,极是适合她这样女红不好的人练手。

“娘,你摸摸我的手好冰。还有我的耳朵,你看看是不是冻红了?”少年撒着娇,拉着她的手摇啊摇。

进出自由随心所欲固然让人心动,但真正让她动摇的是自己的儿子。正如公冶楚所说,这孩子大冷的天风里来雨里去,如何不让她心疼。

“怎么不多穿点?”

商行做可怜状,他才不会告诉母亲他来的时候穿得可厚了。大氅和皮帽子一样不少,那些东西在进门之前都已交给侍卫保管。

“我心急来见娘,忘记了。”他笑得羞涩,腼腆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裴元惜怎么会苛责他呢?这样一个因为想念她迫不及待来看她的孩子,她心疼都来不及,训斥的话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下次记得多穿些。”

“我听娘的话,我下回一定穿得厚厚的。其实走路也不冷,从宫里到侯府要走几万步,走不到一半的时候我就暖和了。”

他说这话是想让人心疼死,裴元惜的心立马酸涩难受起来。一时之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恨不得现在就跟他走。

“侯府内宅乱成这样,宣平侯再有能力也不堪为用。”公冶楚道,“以前若不是你求我不要怪罪侯府,侯府就不是降爵那么简单。”

“爹说得对。”商行立马附和,“裴侯爷大事上还过得去,怎么内宅能乱到这个地步。好好的姨娘为争宠枉送性命,还连累自己生的姑娘成了短命人。她们对自己尚且狠得下心来,焉不知对旁人更是心狠。”

言之下意,上一世裴元惜之死怕是同侯府脱不了干系。

公冶楚神色微冷,看着她。

她心下一跳,对商行道:“你就护着你爹,他说的都对。可我也要护着你爹,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以后莫要那样说裴侯爷。”

别人都道父亲偏心她,她也知道姐妹之中父亲最疼的是自己。爱不能居中,世上所有的爱都是偏的。她唯有真心回报,才能对得起父亲对她的偏疼。

商行从善如流,“娘说的也对,我听娘的,我以后不说裴侯爷。”

公冶楚睨一眼看似乖巧听话的少年,这孩子之前控诉宣平侯府一团污秽,拼命鼓动他到侯府走一遭。

眼下合着坏人他做,这小子光做好人。

“既然宣平侯不能说,那你说说侯府其他人。”

商行表情微哂,“爹说得对,侯府其他人也很可恶。”

裴元惜察觉到他们父子之间你来我往的眉眼官司和这一唱一和的架式,一点儿子的额头,“你是墙头草吗?一会爹说的对,一会娘说的对,你给我清楚到底谁对?”

“爹娘都对,我是好孩子,我听爹的话也听娘的话。”商行笑得像一只小狐狸,还是刚刚偷鸡成功的那种。“为了爹娘开心,我愿意当墙头草,我这样的儿子哪里去找。”

还是只会耍宝的小狐狸。

裴元惜好笑又无奈,“你们说的我都知道,我母亲是那样的人,府里的姨娘一个个挺可怕的,你们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

有些事还未解决。

虽然未给明确答复,但听着是松了口。商行狡黠一笑,朝自己亲爹挑眉。不枉他之前在都督府磨了爹半天,父子二人才有这出双簧戏。

一室的温暖,母子二人有说有笑,当父亲的总是那个沉默的人。如此一家人相处之道,恰如世间千千万万个寻常人家。

他们告辞时,公冶楚很认真地对她说,“我不知道这侯府还有什么值得你留下来的理由,但我记得你说过明日永远不确定,因为我们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悲欢还是离合。重儿他…或许有一天会离开。”

她望着那个在黑夜里活蹦乱跳的少年,突然泪湿眼睫,“好,年后,日子你定。不过话说在前头,我也不是为了你才住进都督府的,所以……”

“放心,我不会把你当成她。”

有他这句话,她确实放心了。

时间虽不像上一次催着她跑,却有别的东西逼着她不得不追着时间跑。她朝那个少年跑去,紧紧给他一个拥抱。

“听你爹的话。”她说。

少年歪着头,笑了,“我也听娘的话。”

裴元惜也笑了,这样一个乖巧听话的儿子,竟然是公冶楚养大的。她知道相比自己这个母亲而言,儿子更亲近的是公冶楚。

在那些没有她的岁月里,他们相依为命。

“我偷偷告诉娘,其实爹也想你早点住到都督府。”少年低声吹着耳边风,模样说不出的狡黠。清澈的眼神如同暗夜中的星,独自闪烁着。

那个男人么?她心一乱。眼前仿佛闪过许多瞬间,画面交织中全是他的脸。或是冷漠或是深情。

“我知道了。”她对儿子说。

商行弯着好看的眼,“那我和爹一起等娘。”

这句话他仿佛说过很多遍,在公冶楚反反复复重复着她临终之前那句他们会重逢的话时,他总会如此安慰自己的父亲。

而今,他终于可以对自己的母亲亲口说出这句话。

“娘,你别让我们等太久。”

“好。”

她望着夜色中消失不见的他们,不知为何忽然生出许多的不舍。那不舍不止是对自己的儿子,还有那个男人。

上一世,他对自己的爱不加掩藏。那样一个冷情的男人,一旦生情必定至死不渝。相比之下算计成功的她何等卑劣,像个不敢付出真情的小偷。

纷乱的思绪中像是个声音在嘲笑,嘲笑她偷了就跑,可笑的是没跑掉反倒被送回来。这次没有那所谓的使命,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或许和上一世不同的太多,又或者殊途同归。如果他们重新在一起,她该如何正视自己的内心。

是放纵还是克制?

她深深一个呼吸,像是在自己给寻找勇气。上一世万般不能由心,这一世追随自己的内心而活。

夫妻嘛,一回生二回熟。

脑海中掠过无数两人静默温情的时刻,那些花香氤氲的春日、那些星月相伴的宁静夏夜、那些瓜果甜蜜的爽秋,还那些外面雪花飘舞室内暖如春的猫冬。这些曾经以为是自己设计而来的亲昵,如今想来竟然会让她生出说不出来的美好。

寒冷的夜,她独立许久。

自己应该再去一趟昌其侯府,她想。

再去看看那个性情大变的外祖母。

裴家沈家一向互通往来,恰逢小年自是要相互通礼。往年都是派个管事送节礼过去,今年裴元惜亲自送去。

礼是沈氏亲自备的,一半是庄子上的出产,诸如鹿脯熏獐子肉风鸡各类果酒等物,一半是厨房做的糕点饼子等吃食。

沈氏眼肿着,显然是哭过。

裴元惜没有问,她也不好意说。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没脸在女儿面前说自己被侯爷嫌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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