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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徐冲这句话说完,冯保和李崇的目光就落在了他高高举起的手上,那双沾满了岁月风霜的手上放着一块可以号令大燕十万兵马的虎符以及一块上书“诚”字的金牌。

那是开国皇帝所赠,承袭了徐家几辈子荣华的令牌。

冯保万万没想到徐冲居然会有这样的举动,他心脏怦怦跳动,几乎是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天子,见他在惊讶过后半眯着眼以一种审视的姿态打量着底下跪着的高大男人。

冯保不敢多看,低眉顺眼站在一旁,心弦却在这一刻紧绷,就像一把拉满到极致的长弓。

看来局势……是真的要变了。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过了很长时间,李崇才出声发问。

徐冲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动作,他敛眉顺目,双手高举于头顶:“知道,罪臣德不配位,已经难堪大任,请陛下收回虎符和令牌。”

李崇沉默。

就像冯保没想到,他也没想到。

以他对徐冲的了解,徐冲绝对不会把这次的事当一回事,徐冲的忠诚和自大就像一把双刃剑,如果说这世上他最相信谁,徐冲必定名列前茅。

可为君者——

他可以不相信任何人,却绝对不能允许有人挑战他作为天子的权威。

他沉默地审视着徐冲,过了一会,他忽然看着徐冲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这个徐冲倒是没想过,他被问得愣住了,好一会,他才开口:“您突然这样问,倒是把罪臣给问住了,罪臣从十三岁起就进了军营,二十七年的时间,罪臣在家的时间都没在军营多。”

“您突然问罪臣以后要做什么,罪臣还真不知道。”

他面上闪过迷茫,那是真切的没有掩盖的茫然,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不在军营,就像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大燕不需要他该怎么办。

他想到很久以前几位叔伯曾跟他说“长猛,你别那么傻,真拖到一身伤再走,尤其别等打了败仗再走,家国家国,有家才有国,你也要多为家人为自己考虑考虑,何况现在大燕四海太平,本来就不需要我们这些人了”。

他那些叔伯年轻的时候也一个个骁勇善战,可在前几年却一个接着一个退了,他们走前与他说了许多,可徐冲即便听了那么多,也从未想过离开。

对他而言——

军营就是他另外一个家。

就连刚才他一路过来,想的也只是该怎么面对自己这位旧时的好友,他该怎么说才能让他的悦悦和阿琅能继续过他们的好日子。

可他没想过他以后要做什么。

现在猛地被人问起,徐冲大脑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

不过他很快又重新笑了起来,只是这抹笑看着总归是有些虚无缥缈:“您要是留下罪臣一条命,那回头罪臣就跟老范他们去取取经。”

他口中的老范曾经也是大燕的将军。

比徐冲要大十岁。

按辈分,徐冲得喊他一声叔。

当年这位范将军也是能令番夷退避三舍的主,可一次战火,他没了胳膊,自此再也不能举起他的长枪。

世人觉得武将粗鲁煞性,可要不是他们这群人拿着刀子血海里倘来倘去,哪有现在这太平盛世?

李崇听他提起范长献,也难得沉默了一瞬。

大殿静悄悄的,一时无人说话,过了许久,李崇才重新看着徐冲出声:“范将军什么年纪,你什么年纪,才四十你就想着休息了?要是老国公在,你看他怎么揍你。”

看着徐冲惊讶的双眸,像是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李崇移开视线:“起来吧。”

他发话。

目光却又不自觉落在徐冲的身上,一捆带刺的荆条扎得他脊背血肉模糊,连他从前在战场上带的那身伤都给覆盖过去了。

李崇皱眉。

视线最后落在徐冲右肩的一道长疤上面。

这道疤看起来已经有很多年头了,可即便过去这么久,也能感觉出这道长疤当年肯定是一道很严重的伤口。

李崇记得这道伤口。

那是天成二十年,李遂趁着他去大同办差事软禁了父皇,想挟天子登基。

他苦心经营那么多年自然不可能让李遂坏了他的计划便联合徐冲和裴行时以清君侧的名义闯进皇宫。

徐冲身上这一道疤就是最后李遂狗急跳墙想跟他同归于尽砍下来的,那个时候他被李遂的党羽制住,无暇顾忌,就在他以为难逃一死的时候,是徐冲拼死扛着一把长刀冲了过来。

于是那一把本该砍向他的刀最终落在了徐冲的肩膀上。

那个时候太医说要是再偏一点点,恐怕受伤的就不是徐冲的肩膀,而是头颅了。

李崇其实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了。

坐在这个位置上越久,许多前尘往事都有些记不清了,可此刻想起,他才发现他竟然记得很清楚,并没有忘记,他记得那日他守在徐冲身边曾红着眼睛向他许诺这辈子只要他活着,就绝对不会辜负徐冲。

没想到现在……

李崇向来冷静理智的脸上也闪过一抹恍然。

他抿唇未语,再看到徐冲起来时身形不稳的样子,李崇立刻皱眉吩咐身后的冯保:“给国公爷看座。”

冯保诶声应道,心下却又是一沉。

国公爷……

看来他们这位天子的想法又要变了,或者说已经变了。

到底是不一样的。

冯保想。

生死之交、又自幼相识,始终比别人要多一些情分在。

徐冲却道:“陛下,罪臣不用……”

李崇瞥他一眼,淡淡说道:“朕可不想回头再费心思给你请太医。”又扫了一眼他身后的荆条,皱眉,“给国公爷把东西取下来。”

他说完看着徐冲似饥似嘲:“书没见你读多少本,先贤之风倒是被你学了个透,可人廉颇是跟蔺相如负荆请罪,在你眼里,朕是你愧对的蔺相如还是忌惮的秦王?”

他这话说起来语气淡淡,就像是随口提起的一句闲话,这若是放在以前,徐冲必定不会深思,可如今……他的心就像是被一只手给腾空捏住了,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许多。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的面上便又成了一派茫然,他看着李崇皱眉:“什么蔺相如、秦王,罪臣就是想着这样更能表达罪臣的悔意。”

李崇看了他一会没多说,收回视线的时候又落下一句:“坐下吧。”

两人说话这会功夫,冯保已经走到徐冲的身边:“国公爷,奴婢扶您过去坐下。”他说完正想躬身亲自服侍他,徐冲却没让他碰到自己。

“不用。”

他自顾自一瘸一拐走到一旁落座,也没让冯保服侍,自己解开腰上系着的绳带把身后的荆条取了下来,上面的棘刺扎在皮肉里,这一取,即便是徐冲也忍不住皱了下眉,发出嘶的一声。

李崇看得皱眉,吩咐冯保去取药。

冯保应声退下,走出大殿的时候,他的脸色唰得一下沉了下来。

殿外内侍看他出来,忙迎了过来:“公公有什么吩咐?”

冯保说:“去太医院找陈太医要一份治疗外伤的药膏。”

小太监下意识往里面看了一眼,陛下不是要责罚那位诚国公吗?怎么还给人送起药了?

冯保见他不动,沉声皱眉:“还不去?!”

小太监脸色微白,不敢多看,他忙应声退下了。

冯保看他离开,在原地平复了一会自己的呼吸才又去隔壁茶室倒了一盏新茶,等他捧着茶盏进去的时候正好听到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天子在问那位诚国公:“谁教你的?”

冯保脚下步子并没有放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徐冲的身上。

徐冲因为等着上药,衣服并未穿好,松松垮垮套在身上,听到这话,他微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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