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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高升时分,崇仁坊宅邸内的书案上,是他从各处搜集来的消息。而陆昭一一过目,一一分析,再将它们一一重新封存。她冷静地走着每一步棋,揭开长安城下每个人的底牌,当察觉到吴淼可能是能争取的势力时,又策划了这出与帝王同乘的戏码。她的出手速度还是这样快。

以前的疲惫,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遐想。春日的同乘一车,看遍都城繁华;夏日的共处一室,身沐一室清凉;他每一次去长乐宫探望她的时候,当他听到她与他说话仍带着儿时的促狭时,他也曾一厢情愿的以为,他带给她的痛苦与仇恨或许能够抹平。

但事实并非如此。

元洸知道仇恨的滋味,陆昭的口中虽然没有说出过那两个字,但自己的母亲去世那天,他真真切切感受到过。那是比愤怒还要强烈的情感,还夹杂着那么一点委屈,血液裹挟,注入骨髓。自此之后,或匍匐,或行走,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由它指引,由它驱动。谋划,计算,却永远记不住过程,没有什么过程,仿佛毁灭是他追求的唯一结果。

可是这些年来,元洸却知道,陆昭与他不同,她可以真真切切记起许多往事,也可以明明白白地思考一些未来。即便是陆昭在心里对自己稽诛无数次,可权力的得失,才是天大的事。这并不是什么仇恨,这怎么可能是仇恨。

“韩御史需要我做什么?”元洸回过身,看了看眼前的绣衣御史。不同于往日,他的衣袍有些凌乱。

韩任从袖内取出一支锦匣,道:“今上让奴婢把此诏交给大王,说来日若没有机会为大王宣读,便让大王携此诏入都。另外,请大王和奴婢交换一下衣饰。”

绣衣御史属乃皇帝执掌的情报机关,对于乔装打扮也算颇有心得。韩任姿容秀美,身量也与元洸极为相似,再加上略修妆容,除却声音不同,旁人甚难区分。韩任装扮好后,又问元洸一些常习相关的问题,最后又学元洸的语气行礼说话,就连元洸也颇为吃惊。

“韩御史,看来你们平日没少监视本王。”元洸看着眼前的韩任,半开玩笑道。

韩任仍旧谦恭:“以往绣衣属有对大王得罪的地方,还请大王宽宥。”

元洸却摆了摆手:“你们不过是尽忠职守而已,只是我有一个疑问,还请韩御史解答。韩御史此行,即便功成,只怕也将性命不保,难道仅是为一个忠字?”

韩任道:“奴婢昔日曾获罪,今上对奴婢有救命之恩。所幸,奴婢识得几个字,偶又能闻得几句圣贤语,也仅能在这忠字上尽一些绵薄之力罢了。”

元洸道:“韩御史自是博古通今。只是我在韩御史这身衣物上闻到的熏香似乎……”见韩任拘谨起来,元洸笑了笑,“韩御史,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此行是为我全节,为我全义,换做我行此事,只怕令父皇死的更快,令她死的更快罢了。对于韩御史,我也有心回报。虽然长安城不在我掌控之下,宫里宫外,总也有些手能伸到的地方。若韩御史有所托付,定当尽力而为,不使韩御史为难。我也有心爱之人,你我不过将心比心罢了。”

韩任想了想,想到夏末入秋,想到冬日飞雪,思绪终在那个少女手摘海棠的明媚春日停了下来。许是心中千般放心不下,于是道:“奴婢曾在小伽蓝寺许愿坐到绣衣御史之位,如今尚未还愿。若除夕之前大王有幸路过,还请大王为我奉上七百一十钱给寺中主持。”

元洸点点头,道:“我知晓了。”

元洸望着韩任的背影,绣金朱黼,玉冠冕旒,为自己,也为了他走进了那片火光之中,那一刻,仿佛黎明即将到来。是了,黎明终将到来,草木展叶,鸟雀鸣林,一朵又一朵的花儿顶破花壳,夜中的雨露也会在阳光下化作一片洁净的水汽。所有在黎明能够目及的一切,都曾挺过长安漫长的黑夜。

至于无法被人们看到的那些,无一例外,皆是献祭给黑夜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