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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沁瓷沉默,忽地闭了眼,贴在他耳边极小声的说:“我害怕。”

皇帝心里一软,萧沁瓷泪已经落在他颈上?,烫得灼人,他看不见。

“我在这里。”

他们交颈相缠,声音同?样落得很轻。

……

萧沁瓷的软弱只在深夜,白昼里她仍是若无其事?,照常去到两仪殿处理?政事?,朝臣们倒是又有话说,只是较之?从前委婉许多,只在文书中写皇后有孕不宜操劳,萧沁瓷便把骂过她的人都叫到面前来?挨个柔柔骂回去,朝臣敢流露不满,她就敢眉头一皱说肚子疼,这下不用她动嘴,便有的是同?僚上?书参他不敬皇后。

他们的心思也当真好懂得很。

“开心了?”皇帝没拘着她,她要来?两仪殿便来?,要看折子便看,看累了卡着时间要萧沁瓷陪他出去走走,走完又回来?继续和那帮八百个心眼的朝臣斗智斗勇。

萧沁瓷也没觉得开心,心口堵着的郁气?未散,淡淡道:“说到底,不过是看重我的肚子罢了。”

“不必在意旁人的想法,人人都有口,你压得住他们,便能让他们按你的心意来?说话。”

皇帝说得没错,能开口的人是掌握权力的人,萧沁瓷比他们强势,就能让他们闭嘴。

到后期时她身子一日比一日重,那种隐隐的忧惧又肉眼可见,萧沁瓷掩饰得很好,但?在皇帝面前却从来?没有掩饰过。

过往长久的冷淡在经年里反噬,萧沁瓷忽然觉得自己?这样依赖他。

皇帝的沉稳在这时显得恰到好处,他的耐心也让萧沁瓷侧目。

他在深夜替萧沁瓷揉着腿,然后问她想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嘉岁,”山川降嘉岁,草木蒙润滋①。萧沁瓷先想起?的是风雨应时、百姓丰足,然后又想起?许多年前,她第一次和皇帝到城楼上?放灯,那时她写的是“年岁复年岁,余事?皆平安”,而皇帝提笔写就“年年今日,繁华依旧,还与旧人同?”,如?今再回想竟然都实现了,“就叫嘉岁吧。”

“好。”

嘉岁也出生在深秋,不冷不热。

不过萧沁瓷仍是觉得这九个月从未这样漫长过,漫长到畅春园里的石榴挂果红透,太极宫中才闻第一声婴儿啼哭。

刚出生的孩子总是如?出一辙的丑,萧沁瓷看着她时分?娩的疼痛和怀孕的艰辛又变得具象化?起?来?。

很难说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某种冰凉的东西滑过她的咽喉,沉甸甸的堵在她心里,然后又慢慢化?开,变成了另一种更?滚烫的情感。

当年她母亲看到她也是这样的感觉吗?萧沁瓷无从知晓。

萧沁瓷没接触过旁的婴儿,但?嘉岁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孩子。她小时候就不怎么哭闹,吃饱了就睡,醒着的时候也总是安安静静的,皇帝去逗她,她眼睛就会随着他转,偶尔才会赏面子似的笑一笑。

“她不爱笑。”萧沁瓷站在一旁看着。

皇帝拿了很多小玩意儿逗她,嘉岁都不领情,觉得烦了就把淡色的眉毛拧紧,挥舞着小手将?眼前的烦人玩意儿都一把打开。

她力气?已经很大了,打到皇帝的手便发?出一声脆响。

“你别逗她,她该哭了。”萧沁瓷扯了扯皇帝的衣袖。

“她也不爱哭。”皇帝重新碰了碰她的小手,被一把攥住。她对?父亲手指的兴趣远大于其他的玩具。

皇帝看出萧沁瓷的小心翼翼,她总是谨慎地看着,不远也不近。嘉岁不粘人,萧沁瓷没有自己?喂养,宫里不缺伺候的人,照顾起?来?也很省心,至今她抱孩子的动作都算不上?熟练。

但?她也不喜欢把嘉岁完全让别人照顾,她不放心。

萧沁瓷说:“不知道像谁。”

皇帝牵着萧沁瓷的手指让她碰了碰嘉岁。又细又软的五指轻轻攥住萧沁瓷的指尖,握紧的小拳头像合拢的花骨朵。

太软了,谁都能伤害她。

皇帝道:“像你。”

婴儿的掌心很热,萧沁瓷不安地动了动,嘉岁却攥得更?紧,忽然对?她笑了笑。

她笑起?来?时眼眸弯如?新月,纯净得让人想起?一朵花静静开落。

萧沁瓷心里那种感情又朦胧起?来?,变得温软。

生育只是开始,养育一个孩子的过程也同?样艰辛。起?居都是小事?,该如?何教养才是让他们费心的。

萧沁瓷没养过孩子,她自己?是作为贵女被娇养大,因此处处受旁人摆布,但?嘉岁是公主,是唯一的皇嗣,这意味着来?日她要走的路注定艰辛。

周岁宴后皇帝赐下了封号,萧沁瓷没有惯常用封地作为公主封号,而是另选了一个——昭德。她将?写着二字的纸送到皇帝面前时后者在瞬息间便明了了萧沁瓷的想法,但?他没有询问,默认了萧沁瓷的做法。

这是萧沁瓷为她择定的路。

启蒙之?后进学,皇帝为她择定的是时任左谏议大夫的孙复,萧沁瓷却更?想让贺兰成来?做公主的老师。

贺兰成同?是出身世家?,年后就要升任中书令,萧沁瓷知晓让他来?做公主老师的消息一旦传出,朝臣必然又会思索她此举的用意了。

皇帝摇头:“贺兰成心气?高。”

萧沁瓷道:“孙复脾气?怪。”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萧沁瓷便把嘉岁喊来?,让她自己?选。

嘉岁当先进来?,女官跟在她身后,这孩子在襁褓中时就能看出省心的性子,小小年纪就稳重,她父皇的娇宠也没能把她宠出甜软的性子,也不知是像了谁。

但?她也会跟萧沁瓷撒娇,还会跟皇帝告状。

她年纪小,但?从来?不肯让自己?失礼,到了御前也是规规矩矩地跪下去,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被裙子绊了一下,跪下时直接整个趴地上?了。

“哈——”萧沁瓷没忍住,笑了一声。

“殿下。”女官暗自着急,想要把她扶起?来?,嘉岁却固执地不肯让人帮忙,自己?从地上?起?来?,抬头时眼眶里泪珠已经在打转了。

又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了。

皇帝暗叹,从座上?下去:“岁岁,摔疼了吗?”

她摇头,觉得丢脸,偷偷去看萧沁瓷,发?现她还在笑,就更?觉得丢脸了。但?那情绪去得也快,在皇帝的问话中迅速淡定下来?。

嘉岁想了想,语气?平平道:“儿臣不能两个都要吗?”

“贪心。”萧沁瓷道。

嘉岁逻辑顺畅:“父皇说儿臣是公主,想要什么就能得到,那为什么儿臣不能要两个老师呢?”

“师长如?父母,”萧沁瓷道,“你日后或许还会有许多教你学字、教你诗书的先生,但?老师只会有这一个,就像生身父母也只会有一个一样。”

嘉岁想了想,又说:“但?这两位先生儿臣都没见过,如?何能知道谁更?适合儿臣呢?”

萧沁瓷看她:“你想自己?挑?”

嘉岁点头:“既然是儿臣的先生,那我想自己?挑。”

孙复年纪轻一些,自诩才高,贺兰成年逾五十,照旧光彩。

嘉岁看过之?后回来?说:“儿臣想要孙大人做我的先生。”

萧沁瓷没问理?由,带她拜过孙复,就算是正式认了他当老师。

嘉岁七岁时已被她带着入两仪殿旁听政事?,朝臣们旧事?重提,再次上?书要皇帝择选宗室子入宫。嘉岁默默听完全程,先去问了孙复:“老师,我才是父皇的亲生子,为何诸位大人都要求再择旁的宗亲入宫呢?”

孙复道:“因为殿下是女子。”

嘉岁又拿同?样的话去问了萧沁瓷:“女子同?男子有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不同?,”萧沁瓷道,“区别不在于男女,而在于是否握着权力,男人握着话语权,就可以将?女子赶出朝堂,而女人凌驾于男人之?上?,就会让他们感到恐慌,这是他们的卑恶与胆怯。”

“像母后这样?他们都怕你。”嘉岁继承了母亲的敏感,她早早地认识到母后在朝堂上?的地位是那样与众不同?,朝臣们对?她有一种奇怪的恐惧和敬而远之?,比对?皇帝更?甚,她的老师也不例外。

“是,他们应该怕我,”萧沁瓷道,“别在意旁人说的话,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让他们怕你、敬你,当他们不能忽视你的权力的同?时,也不能忽视你是一个女子。”

嘉岁问:“那我能当太子吗?”

萧沁瓷眸光复杂,又异常坚定:“你会是储君。”她蹲下去,平视嘉岁,“你也是我的女儿。”

嘉岁搬进东宫那日,太极宫落了一场骤雨,皇帝撑着伞和萧沁瓷一道过去,看东宫还有没有什么短缺。

泠泠细雨,霜侵寒窗。萧沁瓷站在书房的窗外,看雨珠在檐下连成细线。她想起?很多年前,她在窗下练字,花瓣糊了墨汁。

忽道:“在这里种一树垂丝海棠吧。”

“好。”

此后年年岁岁,海棠春景,框于一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