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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小光也跟去了医院。他们三人到那的时候,刘主任刚咽气,身体还是温的,软的。

钟明跪在病床前痛哭流涕,钟菇跪在一边给他哥拍背,自己也是满脸泪。

病房的其他工人同样红了眼睛,很是难过。

只有白荣除外。

他明明站在被沉痛笼罩的病房里,身上却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割裂感,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一直在变化。

这是陈子轻走进病房时的感受。

那晚刘主任进手术室抢救,白荣跟在钟明后面赶来也是这样子。

陈子轻没说什么,汤小光说了,他还是走到白荣面前说的。

“白同志,你师傅人没了,你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是不是我误会你了。”

白荣垂着眼:“生老病死是常态。”

汤小光拧了拧天生精致的两撇眉:“人不是一个字,一笔画,一块石头子,人是由情感组成的。”

白荣点头:“这点我赞成。”

转而又平平静静地说:“我想我与汤同志的理念分叉在于,我认为活着的人要好好活,才能对得起死了的人。而汤同志则觉得,活着的人要把自己埋葬在死了的人带来的记忆里。”

“诡辩。”汤小光控制着音量不破坏这场送别,“你看你师兄,看看别的同志们。”

白荣说:“人有千万种,不能拿一个模式套在所有人身上,汤同志是大学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汤小光没有及时反驳,失去了优势,他重重哼一声,像是小孩子吵架吵输了的无理取闹。

陈子轻在后面目睹了全程,看来汤小光都说不过白荣。

白荣看了陈子轻一眼。

陈子轻只在那一两秒里和他来了个对望,有一瞬的失神。汤小光牙齿整齐,皮肤白皙,嘴唇红润五官流畅,是好看的,可他跟白荣站一起就会黯然失色,相似类型的谁都不能从白荣那里分走色彩。

白荣娇艳的脸就是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假如他换掉劳动布工作服,穿身西装坐在餐厅拉手风琴,不知道能迷倒多少人。

被时代压抑着的美,看的人也压抑。

不止压抑,还有……

还有什么来着?

陈子轻停留在白荣身上的视线不知不觉就长了点。

腰一疼,他抖了下,宗怀棠侧低身子,掐着他的后腰,在他耳边说:“超过两分钟了,向师傅。”

陈子轻不再看白荣,他偷偷扒拉宗怀棠还掐着自己的手,朝钟明喊:“钟主任。”

哽咽的哭声停了下来,跪着的钟明回头,红肿的眼里有令人呼吸不顺的痛苦。

陈子轻说:“节哀顺变。”

只有一句客气的慰唁,没有别的。

没有不厌其烦一勺勺喂过来的罐头,没有绞尽脑汁不重样的安慰,没有温柔的鼓励,没有安静的陪伴,都没有。

没有别的了。

钟明两眼空洞地对着陈子轻,仿佛是在无声控诉,我的价值让别人取代了,你就连私密地点都不约了。

陈子轻有种欺负人的感觉,他想上前去补几句,但他仅仅只是动了这个念头,腰后的手就加重了力道。

要是他敢,就掐掉他一块肉。

钟明似乎是看出了陈子轻的为难,他失望地转回头,胡乱抹了一把咸湿的脸,握着师傅的手把头磕上去,再次痛哭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钟明哭得比之前更大声,嗓子扯得生疼出血,气氛烘托到这了,别的工人也陆续哭出了声。

陈子轻还没清理掉那场身临其境带来的印记,此时此刻,他受到了一点触动,或许是为刘主任,或许是为先前死的几个工人,又或许是火海里一张张被烧毁的人脸。

几乎是才红了眼角,一块帕子就盖在了他的眼睛上面,遮挡了他的视野。

他在黑暗中体会了一把短暂的伤感,收拾好心情离开。

走出病房的时候,陈子轻的脚步停了停,小声说:“我想看看刘主任的样子。”

宗怀棠玩着他用过的帕子:“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陈子轻杵在了门口。

“怀棠哥,你不懂轻轻,他是想知道刘主任的死状。”汤小光把脸挨着陈子轻的胳膊,“是吧轻轻。”

陈子轻暂时无视宗怀棠的低气压:“是的。”

汤小光挠下巴:“白布搭着呢。”

“要不这样,我去跟钟菇讲一下子,待会我揭了,你抓紧时间看。”

说着就去行动。

汤小光相信科学敬畏鬼神一说,然而陈子轻有什么相关的事,他都会热情地参与进来。

不像宗怀棠,他是抵触的,毫不遮掩的抵触,甚至想阻止陈子轻,阻止不了也不太会让自己跟陈子轻在招鬼查鬼这条路上齐步走。

比如这时候。

他们两个就是不同的态度。

陈子轻的心思分散了一会,就在汤小光的帮助下看到了刘主任的样子。

没有狰狞可怕,相反,刘主任很安详,像是踏实了,睡着了。

这让陈子轻感到诧异,他回去后都难以忽略这份意想不到带来的冲击。

刘主任竟然死得那么祥和。

.

这晚为了哀悼刘主任,第一车间的工人们都聚集在一起折白花。

明天就是联谊会了,厂里的活动不会因为一个车间主任就停办,该参加还是参加。

日子是往前走的,哀伤放在今晚就好了。天亮了,洗把脸,新的一天就开始了,没送走一位同志,大家都是这样的心路历程。

陈子轻拿过一张小纸,一层层折到头,折出扇子那样,他从桌上一堆剪好白线段里抽了一根,将纸绑起来。

该用剪刀了。

陈子轻没找着,都被人用着,他就等着。

“轻轻,我这有剪刀。”汤小光凑过来,和他说悄悄话。

陈子轻拿走汤小光手里的剪刀,把纸扇两头剪剪戳戳,再捆到一块儿,差不多就是花的形状了。他左右看看就放桌上,新拿一张小纸折。

汤小光夸他:“你折得好快。”

陈子轻继承了原主的手法,确实是快,他面前都有一座小白花山了。

“清明那会折熟练了。”陈子轻把声音放低,不引起其他人注意。

“噢……清明……”汤小光大概是想到他在那座大山里背过自己的事,以及他没受伤前的种种,安静了一小会才在他头发里扒扒,“明天联谊你要来啊,我们提前到,练一会舞。”

陈子轻猜汤小光是在瞅他脑后的伤疤,他拒绝道:“我不去了。”

汤小光很有分寸地嬉笑了一声:“那现在我们不说这个,明天再说,万一你明天又想去了呢。”

陈子轻觉得明天他也不会改变主意。

这会儿宗怀棠在做厂长,估计小会快开完了,会来接他的吧。

陈子轻的手上又有了一朵白花,他不知怎么想起自己来这个世界的第一晚,从口袋里摸出的白花。

“轻轻,喊你好几遍了,你怎么都不理我。”

陈子轻的思绪被扯回现实,他见汤小光搬了个凳子挨他边上坐,托腮看着他,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给人一种十分睿智能洞察一切的感觉。

但一眨眼,就是平时的无邪灿烂。

陈子轻放下白花,捞出衣领里的绳子:“汤同志,这玉佛你拿回去吧。”

汤小光往后一坐,两只手撑着凳子前面,晃着腿冲陈子轻说话,没发出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放慢速度,用嘴巴夸张地表现着。

“你下次再说要还我,我就扔掉。”

陈子轻用嘴型回汤小光:“干嘛扔掉啊。”

汤小光鼻子一皱:“反正你不要。”

两人来了场默片,小玉佛还是没能从陈子轻的脖子上拿下来。

到了联谊会当天,汤小光早早就哼着小曲儿上了2楼,敲开了207的门。

陈子轻两手端着瓷缸子来回倒水:“汤同志,联谊会我真不去了,你找别的舞伴吧,我得留在宿舍照顾宗技术。”

汤小光脚踩在门槛上,手臂划开头前伸,维持着往宿舍里飞的姿势:“他怎么了?”

陈子轻担心地说:“他腿不舒服。”

汤小光嘴巴张成“O”形。

陈子轻喝点水尝尝温度,可以了就端进里屋,汤小光蹬蹬蹬地追上来问:“怎么个不舒服法,症状呢?频率呢?”

“不知道啊。”陈子轻一问三不知。

汤小光:“……”

“向师傅,水能喝了吗,我要渴死了。”床那边传来宗怀棠低哑的声音。

“能喝了,我试过了,不烫嘴。”

陈子轻快步进去,他把瓷缸放在桌上,扶起宗怀棠,飞快地说:“汤小光在,我不能喂你了,你自己喝。”

宗怀棠靠在床头,气息不怎么沉稳:“我不是叫你装不在宿舍,谁敲门都别开吗。腿疼本来就烦。”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陈子轻把瓷缸递给他,细心叮嘱,“喝慢点,水不要洒了。”洒被子上湿了,没太阳晒。

宗怀棠很随意地扫了扫瓷缸口,很随意地贴着他留下的痕迹喝水。

汤小光进来一直没出声,这会儿冷不丁地蹦出来一句:“你俩喝一个瓷缸?”

屋里的气流不易察觉地凝了一两个瞬息。

陈子轻脸不红心不跳地找了个理由:“都是同志,没什么关系。”

宗怀棠无所谓的语气:“向师傅没关系,我也没关系。”

汤小光百思不得其解:“怀棠哥,听轻轻说你你腿不舒服,好奇怪喔,我俩一个宿舍的时候,你的腿好像没有不舒服过呢,一天到晚的到处跟女同志吹风赏花看雪望月。”

要是搁平时,宗怀棠的嘴里早就飞出一箩筐刺刀,把汤小光扎成了刺猬,还会误伤到陈子轻,送他三五刀。

现在没有。

宗怀棠察觉不出汤小光的阴阳怪气,他微微阖着眼,虚弱到没有精力扯闲篇。

腿确实难受,怕是比陈子轻以为的还要严重。

陈子轻提起了心,手伸向宗怀棠的左腿,下意识想摸,忘了汤小光在场了,他在摸上去的前一刻刹住车,改成拍被子上看不见的灰尘。

“汤同志,旧疾会受天气的影响,这两天总是要下雨,总是不下,闷死了,宗技术的腿就……”

宗怀棠打断道:“向师傅不必为我解释,他说得也算事实,我以前的确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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