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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隆冬,紫禁城漫天飘雪。

一众宫娥宦官簇拥着刘太后才走到万极殿外,那刘吉便收到消息,这样冷的天,他连个披风也没顾上拢,很快出来躬身作揖:“太后娘娘,这样大的风雪,您怎么亲自来了?”

“皇上病了,吾这个做母亲的,却几个月都见不上他一面,听说方才他又吐了血,今日吾非要进这万极殿不可,你这个奴婢若还敢阻拦,吾一定先杀了你。”刘太后的脸色显著几分病气,像是近来都睡得不好,故而眼下有一片淡淡的青黑,却更衬她庄严的威仪,只不过瞥了刘吉一眼,立时便教他冷汗涔涔。

刘吉还没措好说辞,宫娥宦官便将他挡了个严实,刘太后没再多看他一眼,强硬地闯了进去。

姜寰此时躺在龙床上,却睡得并不安稳,他的眉头紧紧拢起,满头是汗,颈间青筋鼓起,像是深陷梦魇当中。

梦中那个人形容苍白,神情悲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在一片黑天黑地里静默地注视着姜寰,忽然,他动了,那双冰冷的手陡然扼住姜寰的喉咙。

力道之大,像是要攥断他的脖颈。

姜寰如同一只失水的鱼使劲挣扎,他猛地睁开一双浸满血丝的眼,却骤然对上床边刘太后复杂的目光。

她的手正落在他颈侧。

那样冰冷的温度,姜寰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他一下往后退开,胸膛起伏着,用力地喘息。

“皇帝为何这副神情?”刘太后缓缓收回手,用帕子随手擦掉手指间的湿汗,“你病成这样,却不许我这个做母亲的来看看你吗?”

姜寰有点恍惚,像是还没从梦魇中彻底清醒:“我没事……”

“没事?”

刘太后抬眼,用一种很细致的目光将他打量过:“既然没事,三个月了,怎么一回早朝也不上?”

“如今外头要么是天灾,要么是兵祸,都乱成什么样了,姜变那个异族女人生的祸害如今都占下整个大樊了,你这个做皇帝的,怎么一点不知道着急呢?”

刘太后提及姜变,声音越来越冷:“说到底,先帝刚走的那个时候,你就该将他弄死在诏狱里,可你偏偏要给他喂什么摧毁神志的药,是你为了看他的笑话,才有如今的后患……”

“那么您呢?”

姜寰骤然打断她的声音,抬起来那一双浸满血丝的眼:“您一定要来看朕,也是为了来看朕的笑话么?”

刘太后一怔,随后细长的眉紧拧起来:“我是你的母亲!你是大燕的皇帝!我如何是来看你的笑话?先帝去了,便只有我这个母亲来为你操心,那贺氏是如何死的,哪怕是宫里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身上伤成那样,是被你折磨的,你折磨得她活不下去,一个皇孙也稀里糊涂地跟着没了……”

刘太后轻轻摇头:“我是真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要这样发泄,明明你已经是皇帝了。”

“我已经是皇帝了……”

姜寰喃喃重复了她这句,却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对,我才是皇帝,父皇亲口选了我,所以在他心里,我是比姜变好的……”

刘太后冷声:“你怎会心里还惦记着跟那个出身低贱的逆贼比?原先你大哥在,那崽子还毕恭毕敬,装模作样,你大哥去后,他便原形毕露,一定要与你争,与你斗,可他根本不配。”

“你若真惦记他,便该好好用兵平了大樊,将他捉回来杀头!可你在做什么?杀了冯玉典之后,你连朝也不上了……”

刘太后看着他,神色复杂:“要我说,杀一个冯玉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得撑着自己皇帝的底气,像你父皇一样,告诉他们,错的是冯玉典,是那些辜负皇恩的庸臣!而不是病恹恹地躺在这万极殿里!若是你大哥……”

“母后!”

刘太后的话犹如尖锐的寒刺骤然刺中姜寰的心。

刘吉就立在几重幔帐之后,里面的动静他听得真真切切,此时内殿里忽然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他心中暗叹了一口气。

陛下病成那样,几乎夜夜发热症,烧得眼皮都红肿得不成样子了,太后娘娘说来探病,却一句关切的话都没说过,只将自个儿满腹的怨气往外吐。

姜寰一手攥住锦被,深吸一口气:“您回去吧,去年没能办成您的圣寿节,朕知道您心中不快,今年,朕……”

“我还要什么圣寿节!”

刘太后一下站起身:“反贼都占了南州了,姜变那个逆贼更是占了整个大樊!大樊过来便是崇宁府了!这个时候还办圣寿节,你是想让天下人的唾沫淹死我么?”

每一句,无不是斥责。

她却忘了她自己原先知道姜寰要给她大办圣寿节的那个时候有多么欣喜,先帝在时,非但自己节俭,后宫也要跟着一块儿节俭,作为国母,她的生辰从未大办过,连皇后婚仪都是从简的,她心里有委屈,却不敢对先帝言明一个字,而今这个儿子做了皇帝,心中为她着想,给她圆满,让她住最好的宫殿,享尽内帑珍宝,她理所当然地领受这一切,却又怪他连累她受天下人指摘。

姜寰一张脸浮肿,透着病态的苍白,嘴唇都被热症折腾得干裂了:“您看,哪怕我做了皇帝,您也依旧看不上我,在您和父皇心中,从来都只有大哥是最好的。”

“皇帝!”

刘太后冷着声音:“你已经是皇帝,怎可说出此等懦弱之言!”

“在您心中我永远都是懦弱之人!”姜寰猛地抬起来那双烧红的眸子,“连大哥也总是看不惯我,他总要约束我,却跟那个姜变亲近!大哥是太子,您与父皇都看重他,欣赏他,可我不也是您的儿子吗?为何你们只看见他,却不在意我?”

“你这是什么话!”

刘太后难以理解他这份怨怼从何而来:“你与显儿乃是亲兄弟!他对你能与那个姜变一样吗?他约束你,正是因为他心中有你这个弟弟!我与你父皇又有哪一点对不住你?这皇位都是你的,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大哥病了,您衣不解带地在他床前照顾一整月,”姜寰却低低地笑了一声,“我病了,您却一句关切的话都没有,您只会怪我不如大哥,哪怕他死了,哪怕如今坐上这皇位的是我……”

“是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但您也只会想,若是大哥在,若是他做了这大燕皇帝又会如何!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父皇选我,也只是因为我与大哥是亲兄弟,冯玉典他也敢用那样的目光看我……”

姜寰的神思似乎仍旧停在那日,停在金銮殿上,冯玉典那番石破惊天的质问中,停在那么多望向他的臣子惊疑的目光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该死!”

姜寰的神情骤然变得阴戾:“所有胆敢冒犯天威之人,朕会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追悔莫及。”

刘太后似乎被他这一阵忽然癫狂的笑声吓住了,她站在那里,惊愕地望着他。

像是此时此刻,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儿子。

姜寰却蓦地盯住她:“朕不是大哥,亦不像大哥!您知道吗?朕从建安回来前,您送信让朕蓄须的时候,朕心中有多恶心吗?可朕不得不那么做,因为只有这样,父皇才会多看朕一眼,他才会下定最后的决心传位给朕……可是朕厌恶极了自己那副样子,也厌恶您透过朕,找大哥的影子。”

他嗤笑起来:“每回找到最后,您总是会露出失望的神情,您以为朕不知道吗母后?每当那种时候,您都不愿意看朕,只会让朕出去。”

他像是完全摆脱了平日里习惯要讨好母亲的那副模样,热症烧得他恍惚,也烧得他心中最幽暗,最痛苦的那些东西都顷刻爆发。

他让刘太后感到陌生,也让刘太后心中逐渐笼罩了一层寒芒,那种刺骨的寒意从她的心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蓦地往后退了一步,望着他,胸中仿佛破开了一个洞,她嘴唇颤抖,忽然道:“你为什么……怕冯玉典?”

“朕不怕任何人!”

姜寰抬起下颌,身拥锦绣,高坐龙床之上,仿佛他床下便是大燕万里江山,是臣是民,皆为蝼蚁:“朕是皇帝。”

他说。

刘太后脸上的血色却顷刻退尽了。

难道,难道……冯玉典的质问是真的?姜变用来造反的借口……是真的?

怎么可能?!

刘太后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一阵眩晕,只听龙床上的皇帝冰冷道:“刘吉,让人扶太后回去,太后有旧疾在身,还是不要出门了。”

夜里朔风呼啸,满庭鹅毛飞雪,王固厌恶这样冷的天,今年还似去年,好像老天爷铁了心要将人都往死里冻似的,他膝盖怎么捂都捂不热,骨头缝儿里嵌着冰似的:“按理来说,冯玉典死了,不正合你我的意么?可三个月了,我这心里总是堵得慌。”

自面容烫伤后,陈宗贤便喜欢上了冬天,只有冬天冷的时候,他的烫伤才不会那么难捱,此时隔门大开着,他坐在椅子上,抬起脸迎着外头吹来的寒风,半眯起眼睛:“内阁中两个莲湖洞,一个是蒋牧,一个便是冯玉典,蒋牧心思深,也最知道逢迎,说话做事总是滴水不漏,而那冯玉典却是个炮仗脾气,出了名的直,你我的本意,本是让冯玉典退出内阁,给咱们的人腾地方,可这个人直了一辈子,哪怕是死,他也给自己选了一条直路,他将太子之死的秘闻传扬出去之时,也许便想好了自己的下场,他就算是死,也摆了你我一道,更摆了陛下一道。”

“他敢当朝质问,若陛下不杀他,这流言或许还能止得住,在大樊举事造反的逆贼姜变就算手里真有太子亲笔,却又不是人人都识得太子的笔迹,谢宪敢认,其他人未必会认,姜变以弑兄的罪名讨伐今上,也不能完全占住这个理。”

陈宗贤闭了闭眼,神色复杂:“可陛下杀了他,这颗怀疑的种子便算是在某些人的心中彻底埋下了,先太子早有贤名,先帝又乐见群臣辅佐先太子,哪怕他死了,也仍旧有人念着他的生前,记得他的恩德,甘愿为他赴汤蹈火,三个月,足够冯玉典那番话在那些人心里生根了。”

“我是想让冯玉典死,可是那种局面,他又绝不该死……他这是以死诛陛下之心!”

陈宗贤早就失去了光明正大站在金銮殿上的资格,他想像不到那时冯玉典心中到底是想活多一些,还是想死多一些。

冯玉典死了,却如一根刺,狠狠地扎在陈宗贤与王固的心头,他们没一个心里是痛快的。

“你我都小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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