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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着小崔大人,她一本正经,没露一点异色。但接了小崔大人的披风挂上去时,她不禁对二姑娘笑了一笑。

旁的不提,只在这一点上,小崔大人就比温大爷强上十倍!

她们服侍主子自是应当的,可只从选丈夫上看,温大爷见了哪个丫鬟不叫声“好姐姐”,和谁都能说笑几句,自己家里还有那样一个掌着房里大小事、连银钱都管在手里、常日作伴、万事不避的贴心人,哪里如小崔大人这等行事,更让妻子舒心呢。

纪明遥也没想到,崔珏竟然这样……这样……该说是“与众不同”吗?

在国公府生活了十五年,她再不习惯,现在也大概顺应了这里的某些生活方式。

比如,男主人被女仆服侍更衣甚至洗澡,并不属于两性方面的逾矩。

但如果说这是“仆从不算人”,反过来,女主人却是万万不可被男仆触碰衣衫身体的,这属于不守“妇德”、罪孽深重,一般情况下,一经发现,不但可能被休弃回家、名声扫地,甚至连性命都会不保。

所以,自打来这里之后,她就更加讨厌“丫鬟不算人”的说法了。

非要如此形容,也只能说是……“女人不算人”吧。

而她从前的议亲对象,温从阳,又是身边围满了年轻丫鬟服侍的人。

所以她曾经花过很大力气说服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她要适应,再看不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现在看来,她或许不必强迫自己适应了?

纪明遥突然心情更好了,不但身旁跟随的青霜和白鹭,连与她相隔了几步的崔珏都有所察觉。

二姑娘为什么高兴?

崔珏未敢深思,先入内对姨母问安。

自己一心取中、排除万难求来的女婿终于回来了,温夫人见了他便欢喜,问过寒温便忙让他坐,口中先抱怨安国公:“说好了让你快些过来,老爷倒还是拉着你说了这么久的话。”

崔珏忙答道:“国公爱重,晚辈不敢相辞。”

温夫人也知他不好违拗安国公,说过这一句,便也不提这个扫兴的人。

她仍叫明遥在身旁坐,有心为两个孩子热一热别情,可一别八·九个月,不但崔珏没有一封信过来,明遥也没有一个字、一件东西过去,两个孩子竟在不与对方联络这件事上很有默契。

但看他们从前和现下的情状,对彼此又并非互相厌恶,反而都有些许好感。

若是寻常的年轻男女,即便与对方从未相识,定下婚约后,也至少会有心动、意动,可这两个孩子真是——

到底是都没开窍呢,还是藏得深?

温夫人甚觉无奈。

她不好责备崔珏不给明遥写信,因崔珏没有信来,她也不好劝明遥主动去信……

且想来他在书房说朝廷大事也说够了,温夫人便只说家常闲话:“前儿孟恭人过来,我们说起吃年酒的事,你知道,我们老夫人辈分高、身份重,这家里只我一人方便出门。你们宅上的酒我虽想多吃几杯,又怕别的客不自在。我那日只坐坐就走,你别见怪。倒是要劳你们照看明远了。”

崔瑜崔珏自是出身不凡、前程无量、故交甚众,但两人现官位不高,辈分也低,与亲友往来,都是他们去别家多些,崔家的年酒便只有身份相当的同辈来热闹。

安国公府没有与两人同辈的年轻女眷能到场,只能温夫人亲自带纪明远去。但她亦是国公夫人,身份过重,还与崔家别的亲友不算熟悉,不好久在,纪明远留下却无妨。

崔珏亦深知此理,忙起身道:“姨母能亲身过来,已是看重我们兄弟。明远那日留在崔家,也请姨母放心。”

温夫人便笑道:“我去看看晚饭,你们先说说话。”

这还是留给两个孩子吧。

起身之前,她想问明遥把东西做好了没有……但再一想,明遥一向懒得装相,只怕就是这个性子和崔珏相处的,她也摸不透两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样,还是别多出主意了,便没多话,走了出去。

温夫人一走,丫鬟也退出了大半,只有青霜和白鹭守在屏风外面。

大半年没见了,趁太太和崔珏说话的功夫,纪明遥已经把崔珏细细打量了一遍。

他的确黑了些,但不明显,或者说,并不减损他清隽的样貌,反而多了风致。

而他眼中似乎已不像初见和“相看”那日一样冷淡。

若这并非她的错觉,那他人在她眼前,她还是可以多吃一碗饭的。

挺好!

纪二姑娘的打量仍如前次毫不遮掩。

温姨母离开后,崔珏终于可以垂眸避让她的视线,思考该如何开场与她交谈。

窗外风声渐起,日光已经黯淡下来,不再透过窗纸映在二姑娘肩头。

时间不早了。

崔珏从怀中拿出信封,起身向二姑娘靠近了两步。

他声音仍然听不出情绪,说:“这画,送给姑娘略作赏玩。”

没想到是他先有动作,纪明遥忙说一声“多谢”,便伸手去接。

但崔珏站得还是有些远,她要向前倾身才能碰到信封,崔珏见状,忙又向前一步递过去,恰与她指尖相触。

温热的。

有些烫的。

柔软的。

带着薄茧……触感稍有粗糙的。

两人都迅速抽回了手。

信封在纪明遥手上打了个转,还是被她稳稳拿住了。

崔珏忙说:“……抱歉。”

纪明遥只是摇了摇头,片刻后问:“我……能现在打开吗?”

如果这算日常……亲友之间的……小礼物,应是可以当场查看的。

这样她看过了画,就能顺着找出话题来说了。

崔珏握了一下手,回应说:“姑娘请。”

纪明遥便低头打开信封。

看着她洁白纤长的手指拿出画,崔珏忽然后悔,他不该就用信封装过来。

这很容易被看出他想过写信,但他却没有信。

单薄的一页纸也太过简陋。

是他失礼了。

但纪二姑娘已经在认真赏鉴,他今后改正、加勉便是。

崔珏画的是一幅莲池。

接天莲叶仍在,荷花却开得不算繁盛,独有一支高出水面许多,风姿楚楚、清而不妖,灵秀绝尘。

好画。

纪明遥便笑问:“原来定凉也有荷花吗?”

她还以为只有高山险水,牛羊成群。

见崔珏仍站在旁侧,她又忙说:“崔翰林,请坐。”

崔珏便先归座原位,方与她详说:“是在定凉下西川县有一处河谷,水名‘桃花河’,气候宜人,水土肥沃,亦能种植水稻。县外四十里远生出此池,当地百姓说,今年花开得比往年更盛,虽我等去时已快过了花期,但独此一支,竟也胜过繁花万千。”

那时将至二姑娘的及笄礼,他本欲以此画相赠,但终究未能将信写完。

今日还是送出来了。

纪明遥笑道:“可见天下之大,各地景象并非我在家中便能知晓。多谢崔翰林送我此景,我会好生保管的。”

她喜欢这个礼物。

画工精妙,意境脱俗,值得每天拿出来欣赏,而且他送得再重些,她会有负担。

这样正正好。

崔珏却说:“此礼过轻了,并非崔某有意轻慢,今后——”

“哪有!”纪明遥忙说,“崔翰林请不要自责,我很喜欢。”

两人都一顿。

“‘千里送鸿毛,礼轻情、情义’——”纪明遥想把方才的话圆一圆。

可这话没能说完,最终还是停下了。

好像……也不对劲……

而且她并不觉得这礼轻啊……

榻下的炭火燃得过旺,让两人面颊都沁出红晕。

纪明遥低着头,慢慢把画折好,放回信封,又把信封放在自己怀里——袖子里塞不下……她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

“我不精于针线,”她起身走过去,说,“以此物相赠崔翰林,请莫见笑。”

“闺阁女子”该学的东西她都学过,根据她喜爱与否和学习的轻松程度,水平或高或低。

女红她是非常不喜欢,而且学起来很麻烦,想学精必要下苦工,所以她技术真的很一般,只能说会做。

但太太一定要她做样东西,哪怕只是一个荷包也行。她便亲身去家里竹林赏景画的花样子,又在绣工大师花影的指导下前前后后做了足有半个月,也算拿得出手了。

走到崔珏面前,纪明遥伸出手,用指尖捏住荷包。

崔珏亦已起身,展开手心。

荷包轻轻掉落在他手上,他们没有再相触。

崔珏收回了手,看小巧的荷包上绣的是一丛绿竹。

他历来不留心衣饰,穿着只要得体合矩便可,对绣样自是无甚了解。但把二姑娘相送的荷包拿在手里,他只觉得枝叶鲜活、配色和谐,处处都好。

他又庆幸,无论如何,幸好把画带了过来。

沉吟再三,他也尝试着说:“多谢姑娘,我很……喜欢。”

他素来沉静淡薄的声音比平常低哑了些许。

说出这样的话,对他来说还是甚不习惯。

这屋子里太热了。

崔珏将荷包放入怀中。

“太太回来了!”

纪明遥顿觉轻松,忙对崔珏点头示意,绕出屏风相迎:“太太!”

见她竟出来,温夫人才有些诧异,又忽笑了。

她看向崔珏说:“老爷和明远在前院等你用饭,去罢。”

“是。姨母、二姑娘,告辞了。”崔珏从丫鬟手里接过披风,自己披上,告辞出去。

温夫人让银月带人相送,便看着明遥笑:“怎么,这回多说了几句话了?”

“崔翰林远路归来,自是有些话要说的。”纪明遥装傻。

“你呀!”嗔她一句,温夫人并不追问,只让叫女孩儿们和明丰都过来吃饭。

冬日衣服厚,不怕搓皱了纸,纪明遥便没把画交给别人,带在怀里吃了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