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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似乎应该说,“不用二爷特别照顾我”。

但她没说。

“那便是有不舒服了。”崔珏确定道。

“嗯。”纪明遥轻轻应声。

“那,我给夫人揉一揉?”崔珏问。

“不用,”纪明遥声音更小,“二爷抱我一会吧。”

崔珏就一手放在夫人小腹上,另一手将夫人整个揽入怀中。

……

崔宅,中路正院。

着陪房送走第二位太医,孟安然双手扶着小腹,独自在屋内踱步许久。

她既激动,激动得要笑,想这就让人找丈夫回来,想立刻给家里写信,心里又有许多担忧。

她愁意显露在面上,原本想恭喜的丫鬟仆妇都不约而同住了口,看着奶奶在房里绕着圈地走。

直到王平媳妇送了太医回来,见奶奶竟还没坐下,忙上去劝:“奶奶身子要紧!孩子还不满两个月,奶奶还是好生保养的好啊。”

“什么时辰了?”孟安然便问。

“申正二刻。”王平媳妇忙说,“方才我看见西院那边二爷已经回来了,想来大爷也快了。”

“给我把端午的节礼单子都拿来,我再好好看看。”孟安然便吩咐。

不然,她心里实在静不下来。

王平媳妇深知奶奶的性子,不敢多劝,忙去拿礼单,心想奶奶安生坐着看东西,总比不停地在地下走要好。

“不如,叫人去请大爷快些回来?”她又劝,“都这个时辰了,想来衙门里也没甚事务了。”

“不妥。”孟安然道,“家事是家事,国事是国事,我又没病了死了,做什么去耽误大爷的公事?”

“这话可不吉利!”王平媳妇忙说,“奶奶快别再说‘病’啊‘死’的,叫我们听着也心惊!”

孟安然一叹。

“不说了。”她把看不进一个字的礼单放在一边,“去看看姐儿们吧。”

两房分好了家,崔令欢与崔令嘉也已在前几日搬了房舍,从正院东厢房挪到后罩房去住了。仍是与正房几步就到的距离,两姐妹也仍一起住三间屋子,奶娘、丫头也都在一处服侍着。

从穿堂行至后院,孟安然先看见小女儿在廊下踢毽子。与其说是“踢”,不如说是在丢着玩。

“娘!”崔令嘉看见人来就笑。

她丢了毽子跑过来,伸手就拽娘的手:“姐姐在写字呢。娘,我也想学写字了!”

能把认识的字都写出来,可真厉害呀!

“那就学!”捏了捏女儿的手骨,孟安然笑道,“等后日你姐姐上学,娘就也教你写字,再过两年,就好和姐姐一起上学了!”

“后天。”崔令嘉伸出手指算,“两年。”

她抬头问:“两年是一共几天?”

“二姐儿,一年是三百六十天。”王平媳妇在旁笑道,“两年,就是两个一年,是七百二十天呐?”

“七百……二十……”崔令嘉糊涂了。

“不用急,”孟安然看着小女儿笑,“以后都会学会的。”

走到房檐下,母女俩都放轻脚步,崔令嘉更是踮着脚走:“别吵着姐姐写字呀!”

“嘘!”孟安然比着手势。

她让王平媳妇把小女儿抱起来,一起在窗边看了一会大女儿练字。

崔令欢神情专注,一笔一划都认真极了。

孟安然面上不由泛起笑容。

她的女儿聪慧敏锐,又生在这样的人家,若是个男子,这一生该多顺遂美满?

哎。

带小女儿离开窗边,孟安然叮嘱奶娘:“等大姐儿练完字,就让她去前面。”

“是。”奶娘轻声答应。

孟安然便问小女儿:“你想和娘过去,还是就在这玩?”

“我——”崔令嘉看看娘,又看看姐姐在的屋子,决定,“我等姐姐一起吧!”

姐姐也总是等她的!

“行,”孟安然给女儿擦了擦脸,笑道,“你玩吧。”

她又叮嘱奶娘:“别叫姐儿玩得太累了,你们劝着些。”

奶娘们也都答应着。

孟安然独自回房,心里更沉重了。

“若她们姐妹俩没个兄弟,将来再寻不着好的夫家,”她忍不住和王平媳妇倾诉,“等我和大爷都没了,谁来护着她们?”

“阿珏和弟妹虽然好,到底和我们没差几岁。”她叹。

阿珏只比大爷小八岁而已。等她和大爷走了,只怕阿珏也都是花甲古稀之人了。

王平媳妇早知奶奶的心事,早已想劝,只是没个时机。现见奶奶终于主动提起这话,她忙打叠出一篇话要劝,却正有人来报:“大爷回来了!”

王平媳妇虽然没把话说出来,却更高兴起来!

大爷劝一句,或许比她说十句还管用呢!

“我得把这喜信告诉大爷!”她说着就上前迎,低声笑道,“恭喜大爷!今日两位太医来诊过,奶奶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是吗!”崔瑜两眼放光,忙跑过去把夫人搂在怀里,“太医怎么说?胎相可稳不稳?你身体可有不适?”

“太医说月份虽浅,胎相却稳,我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孟安然一一答道。

“走走走,快先进屋!”崔瑜小心护着妻子跨过门槛。

孟安然不禁笑:“也不是第一次怀了,又还没怎么呢,就值得大爷这样。”

“你既有了身子,不论月份大小,都该精心保养,一日不能疏忽。”崔瑜又扶着夫人坐下,洗了手亲手给她倒水,笑道,“这也是从咱们有令欢的时候,我就和夫人说过的。”

王平媳妇瞅着正是个空儿,便忙笑道:“大爷回来前,奶奶正愁呢,怕这一胎还是姐儿,请大爷快劝劝吧。”

孟安然瞅了她一眼,叹气。

王平媳妇自知这算多嘴了,连忙退出去,又使眼色给别的丫头仆妇,让也出来,把屋子留给大爷和奶奶说话。

崔瑜已搂上夫人肩头。

“不是儿子,又是女儿,难道就不是咱们的孩子了吗?”他先笑说,“难道令欢和令嘉今日哪里不好,又惹你生气了?”

“我和大爷的亲生孩子,自然是好了,谁不是咱们心尖上的肉。”孟安然叹,“大爷,你知道我愁的是什么,就别拿这些话哄我了。”

崔瑜神色一凝,不禁也叹出一声。

孟安然已说道:“咱们家几代单传,直到大爷这一辈,才终于有了两兄弟。阿珏和弟妹我是不知怎么样,可若叫大爷在我身上绝了后嗣,我不但心里不安,还担心令欢和令嘉将来没人撑腰,可怎么好呢?”

崔瑜拍了拍夫人的手。

“你也说了,咱们家是几代单传,到我和阿珏才有两个孩子,”他笑道,“咱们却将要有第三个了,这难道不已是上天赐福吗?更是夫人给我的福气。你该只管安心养胎,等他出生才是啊。”

他又说:“上次我说‘咱们两个老的’,夫人还生我的气。咱们还不到三十,怎知今后一定就没有孩子了?所以就算再来两三个女孩儿也无妨。夫人总这样多思伤身,才是叫孩子们都靠谁去?又叫我靠谁去?”

说着,他竟有些哽咽。

孟安然眼中也滴下泪。

夫妻二人相拥一会,又说了许多知心的话。

见夫人想开了不少,崔瑜便道:“趁还没吃晚饭,我得赶紧告诉阿珏,让西院的人也注意着,别惊吓冲撞了你。”

说完,他叫人进来伺候,抬脚就走。

崔珏便被从夫人的卧房里,叫到了大哥书房。

得知是嫂子又有了身孕,他忙道恭喜,也认真应下大哥所说,“还未满三个月,且别对外说一个字”等语。

崔瑜本还想调侃几句,说也盼着侄子侄女出生。但时辰着实不早了,他也急着回去陪夫人,便各自散了。

崔珏又独自走回西院。

他先走得急。

但天边暮云渐合,霞光艳明,一轮红日正缓缓下坠,两只飞鸟比翼相伴,高升入云,他便不由慢下了脚步。

孩子。

大哥与嫂子将有第三个孩子了。

他与夫人的孩子,会在何时到来、会是怎般模样?是会生得与夫人相似,还是更像他些?

但这些美好期盼只在他心里闪过一瞬。

下一瞬,他便想起了母亲临去那几年,缠绵病榻的蜡黄面色。

虽然他当时年幼,无人与他详说,但他知晓,娘是因第三个孩子小产伤身,才一病不起,未至四十便撒手人寰。

盛夏最烈的日光也照不回娘流逝的生命。

正在娘去世的前一年,他学到一首诗,诗中有一句是: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对娘来说,活着的每一日,或许都是煎熬。但娘走了,他又没有一日不在期盼娘能活过来,再看看他,再叫他一声,“阿珏”,问他一句,“用过早饭了?今日觉得身上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他回话后,再笑着嗔怪一声,“你这孩子,倒是自己和我说呀。”

崔珏步伐沉重,缓慢行至院门。

如今亦在盛夏。正当黄昏。

院中却有清脆的欢笑叫好声。

崔珏顿步,令守门的婆子不必报信。

站在门边,他看过去。

原来他出去的这两刻钟,夫人竟玩起了投壶。

她侧身在廊下站立,身前约十丈远摆着一个青陶长颈壶,身旁丫鬟捧着箭羽。夫人每拿起一支,都认真瞄准,竟用左手也能支支投中,无一支偏在壶外。每投中一次,围绕的丫鬟仆妇便欢呼喝彩,夫人自己也会握紧手在身前,甚至轻轻跳起来为自己高兴,满面都是得意的笑容。

夫人……她还这么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