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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皇宫,上阳宫。

钟鼓敲响。

丹凤门下,早已依官职、爵位排成长队的群臣肃静而入,穿越阔达上百丈远的广场,至大明殿下拾阶而上。

无人交谈。

安国公只以眼神与盟友做最后的交流。

几人隐晦的目光不约而同扫过了广宜公主驸马,颜修。

此人家世不凡,出身书香仕宦之家,是已故颜相之孙,自幼容貌出众。及年少,愈见宋玉、潘安之貌,颇有才名,诗文辞藻华丽绮靡,常与京中才子以文会友,却无一分心思用于举业之上。后被先帝亲选为广宜公主驸马,至今已将二十载。

可他已为年近不惑之人,却无一丝男子的志气。即便同为驸马,别府驸马少有不借公主之势问官求财者,他曾为先帝最宠信的公主之夫,却只知侍奉公主,于权势毫不在意。

不仅如此,他还曾广求驻颜之术,以图公主百年宠爱——如此懦弱谦卑,有损男子威严之人,竟于昨日得陛下超拔,令其任宗正寺正卿!

陛下为立淑妃,竟已到了如此不顾手段的地步!

安国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嗤。

大明殿到了。

大明殿为上阳宫大朝正殿,高坐三重大台之上,其势庄严伟丽,壮阔巍峨,俯瞰全宫。

大殿面阔十一间,殿中足以容纳数千人。

正当早朝之时。虽然朝阳未升,殿内却已由烛火照得通明。

崔珏身穿六品官袍,身在翰林群臣之中入殿,却并不随众依序站定。

今日是他与另外三位同僚记录陛下言行之日。

四人两两一组,行至大殿两侧桌案笔墨旁,恭肃而立。

陛下驾到。

礼毕,群臣议事。

大朝会上,只有四品及以上官员方能直奏陛下。

崔珏只专注于记录陛下与群臣言行,直到颜驸马出列。

他奏称,先皇后已去三载,中宫之位空悬,现有刘淑妃相伴陛下二十二载,勤俭诚孝、温婉淑德,协理六宫战战兢兢、从无懈怠,请立淑妃为后,母仪天下,潜畅阴教。①

安国公早知他会在今日请奏此事,胸有成竹。

颜驸马话音未落,都督佥事广川子便已出列。

他双手向皇帝行礼,两眼直看向颜驸马,直言反驳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

皇帝面上不见喜怒,只平静道:“广川子以为,为何不可?”

广川子早已准备好许多激昂陈词,此时悉数说出。

崔珏听在耳中,不过是“淑妃出身过低、不当为后”“先后已有嫡子”等旧话。

只不过,这些话虽已在陛下面前提过数回,诸臣亦在家中各自思量已将一月,但在大朝会上当众明言,还是第一次。

略看两眼,他仍垂首记录,并不观察朝上诸人神色态度如何。

皇帝依旧语气平静,问颜驸马:“颜爱卿如何看?”

颜驸马也早在家中备好反驳之言。

他淡然笑道:“臣最不明白广川子所说:先皇后有嫡子,陛下便不可再立新后。难道立了新后,六殿下便不为陛下之嫡子了吗?祖训并无此一项。臣遍览群书,前朝历代,也未曾看见有此先例。”

广川子不由看向安国公。

这可是说到立嫡立嗣了。

颜驸马竟直接点到正题,安国公心内稍作思量,不如趁此机会提出,先立六殿下为太子,再议立皇后。

但他上前一步,还未张口,御座之上,陛下已道:“皇六子年幼,未知德行,今日只谈立后。”

安国公要出口的话便堵在了喉口。

可他已经上前,若不发一言便退回列中,岂非遭人笑话?

陛下既不许提立嗣之言,那便从广宜公主驸马入手!

“陛下!”安国公便启奏道,“臣等听闻,颜驸马有今日之奏,皆是广宜公主从中唆使,非其本意。广宜公主上月便私谏陛下立后,妄谈国事,今日又唆使驸马插手政事,臣等早请陛下严加管教公主,勿使有‘牝鸡司晨’之事,勿使女子祸乱朝堂!陛下!”

他俯身行大礼:“此皆臣等一片忠君爱国之心,望陛下明鉴!”

广川子等十余人亦俯身行礼,口称:“望陛下明鉴!”

拜下的这十数人,大半是开国时的功臣之后,还有三人是手中稍有权柄的武将。

皇帝却并未再看他们低下的头颅,只将目光从左右丞相、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六寺各卿等朝中重臣身上扫过。

无人随安国公、齐国侯等拜下。

包括齐国侯之岳父、宫中李贤妃之父,现任工部尚书。

但也无人出列,驳斥安国公之言。

大殿边缘,几个小内侍静悄悄出了殿。

——牝鸡司晨、女子祸国。

品了品安国公的言论,皇帝微微笑了。

“广宜是朕的亲妹妹,与朕私下提及立后之事,也只是妹妹关心兄长而已。朕虽身为天子,亦有天下常人之情。”他笑道,“众位卿家,却如何让朕只能‘称孤道寡’?着实言重了。”

“都平身罢。”他命。

陛下之言平和中带着慨叹,竟是在对群臣示弱,让安国公等一时没了应对之法。

今日竟要无功而返了吗!

但众人也只得起身。

“立后之事便延后再议。”皇帝只说,“众位卿家,可还有事启奏?”

鸿胪寺卿便出列,启奏道:“陛下,暹罗王室——”

……

朝散。

陛下起驾后宫,崔珏等翰林不必跟随,便随众出殿。

他几乎行在最后,于大殿高台之上,看见安国公、齐国侯等众人结伴出宫,走在最前。

安国公甩袖而行,背影威势赫赫。

身旁同僚正低声叹道:“其实安国公之言的确有理。陛下立后正是国事,广宜公主身为女子,如何——”

“绍义兄,”崔珏以字称呼同僚,轻声提醒,“你我只是翰林中人,若无陛下金口准允,不该妄言此等要事。且身为陛下近臣,更该慎言慎行,勿使他人以为,是陛下之言出于我等之口。”

这便是父母去后,他与兄长多年来的行事。

是以,即便从前认为陛下理当立嫡,在自家之外,他与兄长也从未与人表露过真实态度。对安国公的屡次明示要求,他更是避之不及。如今虽因夫人警醒,倾向有变,兄长身在四品之中,今日也并未多出一言。

连诸位丞相尚书都还未表态,他与兄长在这满殿朝臣之中,不过沧海一粟而已。

那同僚不过而立之人,既身在翰林之中,自然不是蠢钝之辈。

听此一言,他心中惊悚,正忙反思己过,忽听宫门处似是喧闹了起来。

“广宜公主——是广宜公主来了,就在丹凤门前!”

崔珏远目看去。

虽在此处,他看不清宫门前的景象,但他已然想起,那日夫人对他说,“做了一件大事”时的神情。

不似夫人初次被大哥请教,说完见解,她双眼便暗淡下来。那次,直至最后,她眼中依然神采无限。

或许夫人自己都不知,每次提及朝堂之事时,她眼中都有光芒万丈。

——丹凤门下。

“安国公,听说你在朝上骂我牝鸡司晨、祸国乱政啊?”广宜公主手拿马鞭,笑指向安国公。

她一身金红凤衣,头戴九凤钗,端坐马上,光华夺目,气势逼人,冷笑出声,叫聚在宫门前的众勋贵之后和朝中大臣竟一时不敢直视。

谁也没想到,广宜公主会直接找到宫门口来,专堵着安国公骂!

安国公自己更没想到!

他还在发愣生气,广宜公主已经骑马绕他走了半圈,扬声笑道:“我不过心疼自己的哥哥,说些兄妹间的私话,竟能叫你们弄出这么多罪名安在我头上,还真是奇了!我倒也想问问你们:我哥哥立谁不立谁,都只是我们皇家的私事,与你等有何干系?还是说,安国公,你也想做我们皇家的人了,所以才敢如此放肆,插手宫中之事!连立后你们都要管,是不是再过上几年,这上阳宫就要换主人,换成你们来当家了!”

这话太过诛心!又是在满朝文武面前,若不辩驳,只怕一个“大逆无道”“犯上作乱”的罪名就逃不脱了!

安国公当机立断,面朝大明殿深深拜下!

可广宜公主居高临下,根本不给他说话的空隙,便又上指青天,笑道:“我是父皇的亲生女儿,公主封号是父皇亲封!我无罪无过,兄长为何要管教于我?还是说,你等为自己的私心,连先帝的旨意都要不顾,非要胁迫威逼我皇兄惩处先帝之女?你等就非要陷我皇兄于不孝不义之地、下遭天下人耻笑、上不能见我父皇吗!安国公!”

她空甩了一下马鞭,又指向齐国侯:“看在你是先皇嫂亲兄弟的份上,我给你留点脸面。你自己也小心些,别在皇兄那里把先皇嫂的情分耗光了!我活了这三十八年,连在民间都未曾听过先妻之弟能阻拦姐夫另娶新妻的,还是你心中根本不敬我皇兄是天子,所以心生轻慢,才敢如此放肆起来!你自认是国舅,难道还想做大周的国主吗!”

齐国侯满脸紫胀,也只能面向大明殿拜下!

安国公等一众本有十三人之多,皆有三品以上官职爵位。可广宜只针对安国公与齐国侯两人,另外十一人即便想帮腔,一则根本寻不见开口之机,二则,广宜公主之言竟似无可辩驳,三则,也更怕引广宜公主骂到他们身上!

至于左右丞相、各部尚书等,在大明殿时便未表态,此时见广宜公主如此放肆张狂,痛骂二人,更知陛下欲立淑妃之心是何等坚决,皆只远远围观,更无人为二人相劝广宜公主。

安国公急怒惊惧加身,浑身发抖。

如此情形下,他只能想到,要寻个时机冲出去撞门,以证清白,才能了结。可广宜公主竟又将话指向了广川子,问他自己就是父亲续弦生的孩子,怎么有脸阻拦陛下继立皇后?他上朝启奏之前,就没想过先把老母亲送回家里,再自尽以证决心,才能理直气壮上谏陛下吗?

安国公字字听得清楚,几乎将一口牙咬出血。

如此——胡搅蛮缠!!!

宫门内。

大明殿高台下,崔珏正与同僚缓步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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