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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清晨,在京群臣、诰命仍要依礼入宫朝贺。

但今日宫内不再留宴。朝贺完毕,不过辰初,众人便能各自归家。

“我想好了,”上车坐好,纪明遥就对崔珏说,“明日起,还是咱们去各家拜望吧,让大哥在家陪嫂子。”

成婚九年、感情深厚、共同生养两女一儿的丈夫,和才相识不满两年、成为一家人不到一年的妯娌,当然是前者更适合陪伴没出月子的产妇。

“况且——”她笑,“我也想和你一起出门。”

崔珏便将劝说的话收了回去。

他也笑:“那我尽早告辞,接夫人回家?”

“不用,照常就好。”靠在他肩头,纪明遥闭上眼睛,准备补眠,“热闹几天也不错……”

新年社交很有必要,作用可以达到平常的数倍。而即便不从功利的角度看,这时代的人都很看重新年往来,他们既愿意、期待在年节里看见她(或者说崔珏的妻子),她也不能辜负这份好意。

小睡一觉,下车,纪明遥精神抖擞去给大嫂拜年。

孟安然给她准备了一个大红封!

“我知道弟妹不缺这些,”她笑道,“但今儿是元月初一,你又是家里最小的,第一年在家过年,就让我做嫂子的多疼疼你吧!”

“是,我是最小的!”双手接过红封,纪明遥笑说,“令欢、令嘉和大哥儿还是小孩子,不能和我一起算!”

互相拜过年,崔珏便同夫人告辞。

天气微阴,北风吹起空中小雪,倒不算太冷。

夫人昨夜歇息得还算好,此时并不急着回房,边走,边伸手接雪玩。

替她拿着手炉,崔珏一直关注着她。见她手已冻得微红,便将手炉放回她手里。

纪明遥正好觉得冷了!

把手炉揣好,她不再看雪,抬头对崔珏笑。

他可真好。

过了一年,她长大一岁,来到了和上辈子死前同样的年龄——十七。

他也已经弱冠,在这个世界里,作为男子,真正“成人”了。

树功、立业、安邦,是这时代有才华、能力男子共同的志向。

而成家、生子,只是他们在功成名就途中必然会经过的节点。

有多少孩子、有没有儿子传承家业,似乎也代表着男性的某种“能力”。

若他一生无子,世人会如何看他?

他能永远都不在意世间非议、不后悔无子承继,直到人生的尽头吗?

纪明遥不确定。

她知道,崔珏也还在疑惑、彷徨。

若总是追问,总是说她害怕,催他做决定,他当时说出的话,又是否会完全符合他的真心?

所以,她现在不会问。

他们还有很长时间呀!

她可以放宽心、慢慢等!

牵住崔珏的手,纪明遥挤在他怀里:“崔明瑾!”

她脸蹭他的下巴:“你再给我画张画吧!”

上上次他送她画,也是在冬天!上次是秋天,秋猎时他画了行宫的枫叶!

“好,回去就画。”

借助兜帽遮挡,崔珏垂首,轻吻她的眉心:“夫人想要什么?”

“我想看雪!”纪明遥笑。

她想把今天的雪永远留下来!

这是她和他一起过的第一个年,看见的新年里的第一场雪!

-

安国公府。

在府门前下车,温夫人依礼来到徐老夫人车前,和丈夫一起服侍婆母回家。

徐老夫人今年正到花甲。年老之人,连续两日入宫朝贺,她自是疲惫非常,只想赶快歇下,懒怠再见人。

可儿媳明日就要把孙子送走。今天不抓紧时机,又要十天半个月,乃至一两个月抓不着人了。

把婉儿接来已快一年,明远竟只记住了人名,连婉儿在学什么都一概不知——她看,大约不是真不记得,是故意说不记得!

倒可惜了婉儿的好样貌,竟一点不让明远动心?

十四五岁的年轻男子,哪里有不喜欢漂亮女孩儿对他温柔小意的?他爷爷喜欢,他爹喜欢,连他那不成样子的表哥温从阳,都愿意热脸贴二丫头几年的冷板凳,就算没娶着二丫头,现在还不是乖乖和明达生了孩子!

扶住了温夫人的手,徐老夫人望向大门,心中冷意渐起。

婉儿的模样、性情、言行举止,都是男子会喜欢的。温氏又从明远六岁起,就不许丫头再服侍他,明远怎么会不对婉儿心动。到现在还没进展,只是因为温氏故意把人送走,让两个孩子见不着面!

不然,人留在家里,就算明远真个不开窍,不理会婉儿,她还不会对人说,两个孩子青梅竹马、日常相见,让旁人猜去吗!

由儿子儿媳一左一右搀扶着,徐老夫人缓缓走向府门。

“我乏了,”她道,“族里的人还是你们去见吧,不必领来给我看。倒是让孩子们都过来陪陪我,我那安庆堂里也能热闹些。不然,大节下也冷清清的,我这日子还有什么趣儿。”

温夫人忙给丈夫使眼色。

安国公也忙开口:“老太太,明远今年十五,也大了——”他用商量的语气说:“就让他同我们一起见人吧。将来这家业,总还是要交到他手上。”

“哎!”徐老夫人长长一叹。

温夫人心里冒出一股火。

“这孩子叫你们狠心送去了别家,一年也不回来几天,明天就又要走,”徐老夫人边叹边说,“可怜他是嫡亲的长孙,我却连想见一面都难,今天过年,还不让我多看看他?”

“你们做爹娘的在外忙碌,他替你们孝顺我,不正是两全?”她问。

“孝”字当头,又是新年第一天,安国公便有些犹豫。

让他和徐婉在一处坐半日而已,又不算大事——

温夫人心里火燃得更旺,却不好自己和婆母对嘴,只能继续给他使眼色。

若就在这半日坏了名声,还指望明远再娶高门贵女吗!徐婉可不是姚姨娘,除了男人的宠爱之外无根无基,她可正经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孙女,是明远的表妹,谁家能不忌讳!

太太的眼神太尖利,让安国公不由一个警醒。

是不能放松。

可他再次张口前,徐老夫人脚下一停,眼中竟流出两行泪。

“是,你们为官做宦、当家做主,外头风光,家里说一不二,我这老婆子是拖累无用的人了,连孙子也不配见。”她哭道,“既这样,不如还叫我称一个病,新年里我不用见人,也随你们去罢了!”

三人才行到台阶前,还没进府门,实则还立在大街上。

虽然新年初日,街上无人往来,可这许多下人都看着,老太太便不嫌没脸吗!如今是连体面都不要了?

温夫人还要掌家,还要见人,不能和婆母当街对着哭。

安国公更是急得上头,想不出好主意,更拿老母亲没办法,只能当场松口:“母亲何必如此?若不在意这安国公府将来如何,就叫明远过去陪着就是!左右他十五六岁的人,不通人情庶务,倒也不算什么!”

“你这话倒有意思!”徐老夫人便问,“你十五六的时候通什么人情庶务了?还不是只会满大街闲逛!明远从小又比你会读书,又比你懂事,叫他松快一日,你就这样!原来我和你爹当日是这么养你的来!”

安国公无话可答。

温夫人只好宽慰自己:

明远不像他父亲,不会轻易被女色所迷。安庆堂里还有明宜和明丰,她再让冯嬷嬷亲自照应着,多派人跟随,当不会有事。

明远明日就走。老太太总不会在新年第一天,就把侄孙女往孙子床上送。

只要没作到一处,一切都好说。

徐老夫人很快擦干泪,志得意满坐上软轿回房。

待孙辈们过来拜年问安,她便只说人多,乏了,让纪明宜带纪明丰去东厢玩,只留徐婉和纪明远在身边。

分别问他们几句话,热了场,她又说自己头疼,要去躺躺:“明远,你好生招待着你妹妹。”

冯嬷嬷想拦。

可太太还在和族里的老太太、太太、奶奶们说话,这里闹起来,老太太和徐三姑娘不怕丢脸,太太和大爷却会名声有损!

她只好看着老太太回卧房,心想,只要老太太不再把她遣走,有她看着,量徐三姑娘也没那么厚的脸皮,直接勾引大爷。

熬过这一日就好了。

徐老夫人也知不能把人逼得太过,就由温氏的人留下。

今天,只需让明远知道,婉儿是个好姑娘。

被冷了大半年,终于有一次时间不短的相处,徐婉没有撒娇做痴,刻意与明远表哥拉近关系。

她只柔声笑问:“表哥看书吗?我去替表哥拿。”

纪明远垂首说:“多谢徐三表妹。叫下人去拿便是。”

徐婉说声:“是。”便笑道:“我知表哥不自在。我陪老太太许久,早已熟了,也不必表哥招待什么。表哥若愿意,就和我各自看书吧?”

虽不敢真正放松,纪明远却不禁抬起头,看了一眼徐三表妹。

她眼里没有算计,好像是真心如此想。

丫鬟很快取来书。

徐婉和纪明远分坐堂屋八仙桌两边,相隔有段距离。

约过半个时辰,徐婉才小心问出一声:“表哥?”

纪明远心中一紧,应道:“三表妹何事?”

“是有一句话,怎么也读不顺……”徐婉并不起身,只轻轻将书推过去,“我学得慢,才读到《孟子》,年后上学,先生要讲这几篇,我想提前读通,或许能有些进益……”

在纪明远犹豫时,书已到他面前。

徐三表妹的手指点上一句话,又迅速收了回去。

举手之劳。

纪明远便张口替她解答:“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①

……

东厢房。

纪明宜安坐榻上,随意做针线,看弟弟和小丫头们玩骰子。

她安心悠然,奶娘却在旁心急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姑娘不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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