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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侍了大爷这十来年,她自然是认字的,只是不如正经上过学的小姐姑娘们那样有文采,看起书总是磕磕绊绊,读不通顺,更不会作什么诗、写什么词,不能在秋猎夜宴上得着陛下的赏赐。

但一日一日看下来,竟也习惯了。

她还和大爷一起学了《论语》、《孟子》,会说了几句“之乎者也”。她有读不通的,全问大爷。大爷便当时不会,过几日总会学到教她。

书中有许多道理。怪不得从古至今,人人推崇读书,说能识字、上学是福分。她只看了几个月书,却觉得心里清明了不少,以前想不明白的事,现在似乎都能想通了。

她觉得大爷好像也变了。

没变的是,大爷对她,还和从前一样好,甚至比从前更好。

她知道,因为孩子的事,大爷自觉亏欠了她。

她也自觉亏欠了大爷。

因为当日,她是自己情愿的。而大爷的心性,她从来知道。大爷做不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她却自己生出许多妄想和侥幸,和大爷一起自欺欺人,以为能保住他们的孩子。

孩子没了,是她和大爷两个人的罪孽。

问过李如蕙的晚饭,和她一起看了几页书,又说了会家常闲话,温从阳便同她洗漱安歇。

年轻男女、郎情妾意、名正言顺、身体无恙,躺在一张床上,自是不可避免滚在一处。

但两人没有真正做成。

温从阳仍不入内,李如蕙也忍耐住没劝。

大爷不想她喝避子汤伤身。所以自从大奶奶进门,她和大爷,就再也没真正做过夫妻。大爷每次都忍住了。

大爷还把避子汤的药材卖了,换成银子,全补贴给了她。

想到那将攒满一匣的碎银,李如蕙就觉得心也被填得很满。

“等她生产……”释放之后,温从阳也没有松开她,“若是个儿子,我就和姐姐再要一个孩子。”

若不幸,纪明达没能得偿所愿,他只能和如蕙姐姐再晚些要孩子。

他不会再让纪明达和长辈们,有伤害如蕙姐姐的理由。

流着眼泪,李如蕙应下一声:“我等大爷。”

……

正月十二日,下午。

理国伯终于发现,自家管采买器具、买进人口、调理丫头小子的管家顾六全家都不见了!

“大正月里,我许你们吃酒赌钱、尽兴乐去,可你们也别忒乐过了头儿!”他在书房大怒,“顾六、他媳妇、他两个儿子、一个儿媳妇,五个人全没了,就剩两个孙子在家?”

他骂道:“我这理国府难道是吃人的鬼,一夜之间,让五个人连影子都寻不见?还不快去找!”

偏是在要给明达、从淑买丫头的时候寻不着人!旁人虽也可用,只都不如顾六两口子办事贴心顺意!

老爷发了火,其余管家自是忙着去找。

其中有知道顾六去向的,便忙先去李家铺子看。

这一去,几个人都愣了。

李家的铺面竟是人去楼空。大门紧锁,戳破窗纸一看,里头别说人影,就是货品都没有一件,竟全是空架子。

顿时就有一个人疑惑:“这难道是新出来的拐子?可他们费事拐顾六叔做甚?老皮老肉的——”

“还不闭上你的破嘴!”他爹照他脑袋就是一巴掌,“这事古怪,还是快去回给老爷!”

理国伯便冷笑:“一个外地来的游商,能翻出什么大浪?”他命:“拿我的帖子去五城兵马司,先将这铺面封了细查!”

他又问何人知道李家住处。

众人互相问了一回,还是顾六的小孙子说:“爷爷去的是城南二里巷!”

理国伯便又命人速去追查。

可问了左邻右舍,来到第七间小院,里面竟也空荡荡没一个人,连细软也不见,只剩下些粗笨家具。

天已半黑了。过来追查的人不敢就这么回去,便说出理国公府的名头,又拿出些碎银铜钱,半是威逼半是利诱,终于诱到一个十二三的小孩子,说出了李家这两日都有什么事。

“正月初十,顾六到李家吃酒,当天没出来。十一上午,有车来了又走。”理国伯心里渐生不妙,“下午,顾六儿子去找,没出来。晚上,顾六老婆和儿子儿媳又去找,都没出来。”

“顾六、顾六……”他念了几遍。

“能不能查出那些车是向哪去?”他追问。

“真要查,倒不是不行!”大总管说,“可已进了宵禁,只怕还要去衙门打点,百姓也都睡下了,太过惊动,恐怕会闹得太大。”

理国伯便犹豫起来。

“李家,是山西来的?”他问。

“是从山西来!大同人!连几个伙计都是大同人!”管家连忙回话。

他没敢问老爷为什么又问一遍这个。

——当年,沈家是去扬州。

理国伯拍了拍腿,站起身。

“行了,你们且下去歇着吧,明日再找!”他命。

下人们忙谢恩告退。

自己歇了一刻,理国伯又把心慌都止住了。

当年买沈氏合理合法。沈家同意,理国公府花足了三千两,搬离京中也是他家自己愿意的。

况且,就算让二丫头知道了,她又能怎么样?她太太养她这么多年,何曾有一件事亏待过她?连嫁妆都多添了三万!她只为一个姨娘和外祖家闹起来,就不怕自己名声扫地、遭人耻笑?

又未必真是沈家的人。

他们怎么敢。

是他多想了。

理国伯就在书房歇下,没去后宅见老妻,也没去把此事告诉母亲。、

但这一夜,他到底睡得不大安宁。

……

正月十三日,午后。

顾六全家还是不见踪影,二里巷的百姓也说不清几辆车是从哪来、往哪去,给银子、威胁送官,全不管用。

理国伯正拿不准,是该以“追捕逃奴”报官,还是该以“拐卖人口”报官时,管家匆匆回禀:“张府派人来了,说张舅老爷有十分要紧的事告诉老爷,让老爷赶紧有个准备。”

他忙让叫人进来!

张府来的人是张尚书心腹、积年的管家。

他一进门,并无多余的请安问候,只忙对理国伯附耳说:“今日都察院上折,弹劾贵府仗势欺压百姓、强买民女、迫人远走他乡多年,还有家下人勒索百姓、强买田地诸事,陛下大怒。”

理国伯通体一寒,随即便只觉得愤怒!!

二丫头、沈家……他们还真敢!!!

他忙问:“陛下可还说了什么?舅舅有没有指教?”

那张府的管家便低了头,赔笑道:“舅爷,我们老爷能送出这个消息,已经是看在老姑太太今年七十年纪、晚年不容易的份上了。再多的,奴才一个下人,也实不敢说。舅爷还是快做些准备。奴才先告辞了。”

说完,他连着后退几步,赶忙出去,仍和来时一样,避着人,只从后门出入。

手脚冰凉站了一会,理国伯命人:“快……快去安国府告诉姑太太,让她叫二丫头说说道理!”

他拔脚就往母亲房里走。

“当年给足了沈家三千两银,他们竟还不知足、还敢上京来告!”理国伯是真想不通!“三千两银子够他家一辈子吃穿不愁,他们到底还有什么怨言?满京里还有谁家能拿这些钱买人!!”

“人已经告了,说这些也没用。”张老夫人也气得浑身发抖,“等我去张家找你舅舅!”

她边拄拐起身,边骂:“这二丫头,果然是个丧了良心的白眼狼,养不熟!当日我就劝她,别人的孩子养得再好,那也不是自己亲的,让她不用费心费力,她不听,非要贴心贴肉把人养着,养到现在翅膀硬了,就敢回来反咬一口!也不想想是谁给她的好日子!!”

不是这理国府买了沈氏,二丫头还指望从沈氏肚子里爬出来,做金尊玉贵的国公府小姐吗!

张老夫人连声传软轿,来不及换衣裳就走,走之前又命儿子:“让你太太也快回广川侯府商议去!”

理国伯自是忙回后院,与太太说了此事。

因当年办事没经过太太,他不免还得费事从头说起。

听完,何夫人呆了半晌。

她眼里急得出泪,连声埋怨:“这么大的事,老爷竟能一句话也不告诉我,瞒了我十八年!如今出事才想起我!”

买沈氏她知道,听说是个天仙一样的绝色女子,藏在外头宅院调理教规矩,她还担心是老爷想纳妾。可听说是要给姑太太送去的,她就再没管过了!谁知,竟是强买的人??

理国伯本就急得上火,此时更焦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些!明日就开大朝,圣上一发落,理国公府获罪,太太又有什么好处?还不快去见舅老爷,商议商议对策!”

哭了一会,何夫人才起身说:“老爷跟我们何家怎么样,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早就是面上光了。我自己一个人去不行,我得把从阳从淑带过去,或许看在孩子份上,老太太他们能心软!”

理国伯瞅着她。

何夫人瞪着眼睛瞅回去。

“去带、去带!让明远回家去,再把明达带上,小心些,别惊动了她的胎气!”理国伯只能说,“多大的事,好像闹到要抄家革爵带人逃命一样——”

他紧紧闭上了嘴。

何夫人没回这话。

她急着出门,先找到女儿,又去寻儿子:“快和我去你们舅舅家,不管明日有什么事,先躲几天,等事平了再接你们!”

温从阳一头雾水,本想细问出了什么大事。

可母亲的神色太过慌张焦急,他便没把话问出口,只说:“我得带上如蕙姐姐伺候。”

“你这心里只有如蕙、如蕙、如蕙!!什么时候了还离不得!”照准他后背,何夫人狠狠拍了一下,“去,还不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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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宅。

北风渐止,午后的日光澄明净透。

坐在微开的窗前,纪明遥安静看着满面怨气的冯嬷嬷。

“太太要见我?”

轻轻拂开裙上的宫绦,她起身一笑:“正好,我也有几句话,很想当面问一问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