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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应该对他们有怨。

他也怨恨自己——

明明长全了两条腿,也长了一张嘴,为什么当年就由着大哥把姐姐卖了去!

他骂大哥不敲登闻鼓,自己又为什么没敢?

只是因为年纪小——可年纪小就是借口吗!怕了就是怕了!

“这是她的灵位。”

纪淑人在内室转身,示意他们也进去。

沈相清扶住门框。

与三弟互相搀扶着,他才勉强没有跌倒,走到了纪淑人身旁。

——先妣沈相宜之灵位。

——卒于仁圣九年五月三十日卯时一刻。

——阳上人明遥恭立。

“多谢二位告知,我才能写下她的名字。”纪明遥敬香、祝祷。

娘,希望明天,能有一个对得起你的结果。

她离开了这间奠堂。

……

沈相清的恸哭声一直传到“凝曦堂”。

就着炸鹌鹑,纪明遥咽下一口淡酒。

今夜,她该睡个好觉。

-

广川侯府。

窗外的光愈来愈暗。

入夜了。

坐在何舅舅家的矮榻上,纪明达双手护着小腹,几乎要坐不安稳。

按捺焦躁,她又问了温从阳一遍:“你当真不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下午,毫无预兆,婆母突然就让人送走了明远,又让他们紧着更衣,只带心腹,什么也不说,直接带他们来了广川侯府。

到了这里,婆母也不许他们旁听,更不解释。与何家舅舅、舅母商议了几句,竟是把他们送到后院,关了起来。

现已两个时辰过去。

她只知道家里出了事,还必是能动摇根基的大事。可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仍一无所知!!

这叫她如何安心!

但温从阳闭目仰躺在床上,仍是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面上不见丝毫焦急忧虑。

“我不知道。”他只说这四个字。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纪明达一掌拍向炕桌。

“奶奶,小心身子!”王嬷嬷忙捂住她的手,又劝温从阳,“大爷,你若真知道什么,就请快说吧,好歹让奶奶安心些,别动了胎气!”

胎气。

温从阳笑了一笑。

睁开眼睛,略侧过头,看向满脸忍耐的纪明达,和眼中全是责怪埋怨的王嬷嬷,他笑问:“我说了,又怎么样?”

“奶奶就算知道了,又能做什么?”他问,“是能去各府上求人说情,还是能直面陛下、扭转乾坤?”

一手扶住炕桌,另一手在乳母身上借力,纪明达嘴唇翕动。

她欲要责骂,可竟无一句话能反驳。

见她这样,温从阳更是想笑。

他想大笑!

他想说,果然如此!

什么“京中第一闺秀”、文武双全的国公之女,家内府外人人交口称赞,说将他一个无能纨绔“教导”上进了的难得“贤妻”,其实和他一样,也只是个家中出事无能为力,只能看着长辈们奔波烦心,等待结果的无能之人!

任她满腹诗文、才名出众,在这样的紧急关头,还不是只能——等!

现在,她只能和他娶不成遥妹妹时一样,等着看是虚惊一场,还是大祸临头!!

但嘲讽的话将出口前,他瞥见了纪明达显怀的小腹。

这个孩子,四个月了。

和他第一个孩子离开人世时一般大。

所以,他又闭上了眼睛。

“老太太、老爷、太太,都盼着奶奶的孩子。”他只说,“奶奶别多想了,快安心吃饭歇下吧,别让长辈担心。”

孩子。

纪明达垂下头,看自己的小腹。

是,她还有孩子。

这是她辛苦盼来的孩子,是理国公府下一代第一个孩子。

现在,是孩子最重要。她不能作没了他。

“上饭吧。”她说。

-

一夜还算好睡。

寅时初刻,崔瑜睁眼。洗漱完毕,他亲手穿好朝服,戴紧乌纱。

今日就是助弟妹报仇之日。

妻子仍在养身,他没去惊扰。略用了几口早点,提振精神,他便早早来至西院二门等待。

阿珏和弟妹也出来得很快。

弟妹的神色还算轻松,反而是阿珏愈见严肃。

“还从没在这个时辰见过弟妹。”崔瑜有心玩笑。

“是啊,早起可真不容易。”纪明遥也笑,“等今日功成,明日我便睡到日上三竿!”

“必不会耽误了弟妹补眠!”

崔瑜挥手,带两人出发。

到大门的一路,他又反复叮嘱:“阿珏,朝上你不必开口,我会尽量避免他们把话引到你们身上。弟妹也只需在宫门等待,除非实在无计可施,否则我不会让你出面。”

毕竟是状告弟妹嫡母的娘家。

“孝”字当头,即便弟妹隐于人后,她也不可避免会受些非议。

虽然弟妹不在乎。这三天里,她往来宫中和广宜公主府,亲问沈家当年邻居、学生,拜望沈父恩师同窗,毫不避人。——分明这些事,她可以全交给阿珏,以免自己太过显眼。

她不怕让世人知晓,是她在向嫡母娘家出手,为生母讨还公道。

但即便弟妹不在意,他做兄长的,总不能任她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好姑娘,放心等着,信我就是。”上车之前,崔瑜又特别对纪明遥说,“你可千万别自己跑去殿上!”

“大哥,你也放心。”纪明遥就笑,“我看着很像冲动的人吗?”

想起弟妹当头那一跪,她那日的神情,和她近日的举动,崔瑜……摇了摇头。

宫门转瞬便至。

听着百官上朝的脚步声,纪明遥安静坐在车里,没有掀开车帘,看一看理当受到惩处的人。

沈相清和三弟便也一动不动,一同沉默等待。

后面装满证人的车内,亦然安静无声。

大明殿。

朝会初开,皇帝便直接发作。

“理国伯!”他冷声问,“昨日都察院上折,弹劾你于十八年前强夺民女、逼人远走他乡,近年又有豪奴欺压百姓、强买田地,种种乱法不轨、一折难书!可确有此事!”

理国伯浑身一抖。

他一夜没睡,求人不得,自己倒也想了许多应对之语。

此时,他强装镇定,不向“亲朋故友”多看一眼,抬步出列,拜回道:“陛下,请容臣分辨。”

扫向毫无动作的安国公、齐国侯等,皇帝命:“说。”

“陛下,那沈氏之女原是两家情愿买卖,并无逼迫。”理国伯俯首至地,“看他家只余寡母孤儿,我心中不忍,特以三千两银买下沈氏,以资他家富足生活。至于逼迫沈家远走他乡,更是无稽之谈!陛下!”

“若臣真有心逼迫,又何需以重金买人!他家真远走他乡,都察院又是如何得知此事,上折弹劾?”他抬起头,怒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崔瑜,“这必是有人对臣心存怨恨,恶意歪曲构陷于臣!!”

皇帝抬手,示意崔瑜。

崔瑜大步出列,一礼道:“陛下,此事人证物证俱在,绝非构陷,传人证上殿便知究竟!”

“人证!”理国伯冷笑道,“既是十八年前的事,焉知这人证从何而来!”

他向陛下拱手,怒问崔瑜:“按都察院所说,我对沈家是威逼强买,既他们惧我之威,为何此时又敢上京来告?我又听闻沈家之子现为游商,家资至少千两,真是我府上逼迫,又岂能容他们在京逍遥!岂非两相矛盾了!”

“当年沈氏子年幼,不敢相抗国公府邸,被迫远走;今他长为成人,尤记长姐,不甘屈辱,隐姓埋名上京来寻,可见到的竟只有长姐的牌位!”崔瑜字字心痛,“理国公府若非威逼,何需让人背井离乡躲去扬州?”

“并非你府上良心尚存,不愿取沈家人性命!”他亦拱手向陛下,“是你们虽胆大包天,却还知大周有纲纪律法,陛下在上,不敢当真逼死人命、留下把柄,又以为三千两银子能买断沈家人的良心,所以疏忽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理国伯又只向陛下叩首。

“买卖奴婢,本是各家常见之事。当日买下沈氏,亦在衙门里签过身契,合规合法!若只因臣心存不忍,出手大方了些,便断定臣违法乱纪、败坏德行,臣,虽死犹冤!”

他大声哭道:“这沈氏原是纪——”

“只论强买民女一事,理国伯勿需顾左右而言他!”崔瑜断喝!

“三千两银子,买一条人命,真是好大一笔钱,好大方的出手!”他亦向陛下俯身拜倒,“请陛下恕臣言辞不敬!”

“崔爱卿,”皇帝准许,“但讲无妨。”

“多谢陛下。”崔瑜转向理国伯。

“那沈家虽非显贵,却原是世代读书之家,沈氏祖父便为秀才,其父又于仁圣二年进学为增生,坐馆教书,颇有功德,阖家平安亲睦,却只因当家人一死,便被强权逼迫,家人流散,鸣冤无门,岂不令人心惊!”

“既三千两能强买一条命,我只算你理国公府世代贵胄,你温家的命比他沈家人的命贵十倍、贵百倍!”

“理国伯!”崔瑜指向殿外,“现将你关入大牢,再抬三十万银子过来,买你儿女一条命,给人为奴为婢、任打任骂便放你自由,否则你今生一世休想安宁、阖家性命堪忧,——你可‘自愿’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