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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珏到家已有半个时辰。

虽然提前让人说过,她会晚回,不必等,但看到在车外的崔珏,她仍先问:“你吃了饭没有?”

“吃了。”崔珏笑。

“大哥叮嘱我,让你不必过去相谢。”他抱夫人下车已成习惯,“他要陪嫂子。”

他又笑:“我看,他是要和嫂子和孩子们好生说一说他朝上的威风。”

“那我就真不去了!”纪明遥也笑,问,“明天再去?”

赶在元宵节前,把大事都坐定了。

哇!

就看节后,皇帝到底会如何发落温息了!

“明天再去,我与夫人同去。”崔珏跨入家门。

待夫人午睡起身,他方道:“沈家两位想见你。”

“那就见,让他们来。”纪明遥对花影说,“家常装扮即可。”

沈家两人来至,崔珏便避到东侧书房,并不相见。

“淑人,”沈相清开门见山,“我和三弟想从此留在京里,不回扬州,也不去大同了,不知是否合适。”

“想留就留,想走就走,这是你们的自由,不须禀报我。”纪明遥只说,“但即便留在京里,也不必与我往来。逢年过节,更不必走礼上门。我不收,也不见。”

沈老三抬头。

纪明遥:“想祭拜她,就自己立个牌位,不用见我。”

娘的尸身棺椁还在安国公府祖茔。她也只是虚设灵位而已。

沈老三又低下头。

沈相清点头应是。

“什么时候走?”纪明遥便问,“我着人把你们的货物、细软归置回去。放心,不少一样。”

“若淑人不嫌麻烦……就在今天吧。”沈相清垂首说。

“好。”纪明遥示意,“青霜。”

青霜便忙上前,笑道:“两位跟我来吧,听我安排。”

“等等。”纪明遥叫住他们。

沈相清连忙回头。

“若有人无故欺压,记得来找。”纪明遥轻声说。

沈相清说不出话,只能深深一揖。

他走出房门。

他忍不住回头、再回头。

直到他将走出院中,淑人仍在堂屋。她安静地望着,不喜不悲,无怒无情。

淑人……是在送他们吗?

沈相清两眼模糊。

看不清神情,淑人的面庞又与姐姐的重叠。好像是十四岁的姐姐坐在窗前,含笑看着他不肯读书做功课,非要爬墙上树摘果子。

七月的枣已熟得脆甜。他摘了满袖满怀,洗干净给姐姐吃、给二妹妹吃,送给娘吃,留下给爹和大哥回家来吃。①

姐姐给他做着袜子。看他闹够了,吃饱了,又拘他在桌前,一笔一笔教他练字,免得爹回来训斥。

等枣子摘光,树叶落尽的时候,爹就去了。

天上下起小雪,姐姐就走了。

现在,很快要是春天了。

是姐姐……再也看不见的春天。

沈相清泪干肠断。

树上已发新芽。

……

“春装都做好了。”纪明遥抚上账册。

崔珏抚上她的手。

这话,夫人昨日便说过。她只让把春装都收起来。

她心绪不佳……很差。

崔珏笑问:“我试给你看?”

“好啊!”纪明遥有一点高兴,“明天……后天吧!”

今天好累。

好像还有件事没办。

挽住崔珏,回到卧房,她打开柜子,找出温慧送的田契:“这个得还给她。”

这是成婚之前,温慧以“母亲”身份赠送——或者说补偿——她的东西。这份添妆,究竟是真有两分疼爱,还是愧疚、心虚作祟,或只为让她记得情分,婚后多相助安国公府,她不想再细究。

但她不是温慧的“女儿”,温慧更不是她的“母亲”。

她们是仇敌。

纪明遥唤天冬:“你去安国府,找冯嬷嬷出来,让她拿给安国公夫人。”

天冬接下,迅速出去办差。

纪明遥便要阖上柜门。

“等等!”崔珏撑住一侧。

“怎么了?”纪明遥问。

“那页纸……”崔珏低声说,“我也给夫人装裱了吧。”

夫人总是看得太过小心。

纪明遥一怔。

她有些开心。

“你是……什么时候有的这个主意?”

她先不应,只挡在柜子前问。

“很早。”崔珏只能如实回答,“在,夫人生辰之前。”

“这么早!”纪明遥一笑,“那怎么现在才说?”

崔珏俯身靠近夫人耳边。

“能不答吗?”

“不答——就不答!”

一手扶住他额头,纪明遥让他与自己对视:“我忘了,钥匙该给你一把。”

然后,把他们两人的重要财物都放进去。

“好想把你也放进去。”她喃喃。

“我在。”崔珏揽住她的腰。

将她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他说:“你也在。”

纪明遥仰起脸。

她闭上了眼睛。

……

两刻钟后。

亲了太久……纪明遥决定练字静心。

崔珏也一同来至案前。

多日精神紧绷,写下几页大字,纪明遥的确静下了心,也更清晰感觉到了从内到外涌上来的疲惫。

这样写下去,不会有任何进益。

休息吧。

悄悄看一眼崔珏,纪明遥叫春涧:“我要吃点心,还要吃酥酪!”

她又当着他半途而废咯!

崔珏早已发现她的动作,也知道她在看他。

想了想,他故意放下笔,也回看夫人。

“看什么看?”纪明遥就说,“我累了,二爷写吧。”

春涧摆好点心,她便向榻上一坐,端起酥酪碗。

崔珏又叹气。

“你想说什么?”

舀起一匙酥酪,纪明遥向前伸手。

她笑问:“这个堵你的嘴,够不够?”

崔珏走上前,蹲身吃下。

“不够。”他笑,“再来一口。”

“再来两口!”纪明遥又舀出一大勺。

他们一同吃尽了这碗酥酪。

“明天出去看灯吧。”倚住崔珏,纪明遥竟有些困,“我还想,再去娘住过的屋子看看。”

不是睡过午觉了吗,怎么又困?

元宵看灯,是他们很早之前就约定好的。

她没有违约。

真好!!

“好,一起去。”崔珏抱她回卧房。

这几日,夫人夜不能寐,睡眠极浅,比他睡得还少。今日午睡,她也未能沉入深眠。

她终于困了。

“好想把娘的坟茔迁出来。”纪明遥低低地说,“不想她留在安国府。”

恶心。

娘也一定不喜欢。

崔珏立刻开始思索如何办成。

“但,不急。”纪明遥抱住锦被,“现在不合适。”

世人眼中,她首先是崔家之媳。

大哥崔珏助她伸冤,还能说是大哥职责所在。但安国公在娘身死一事上的责任,已在今日早朝划分清楚:

他是不知情的,是“无辜”的。杀人凶手姚氏已经伏法偿命。

似乎她没有理由再恨“生父”。

在这个世界里,对“生父”的“孝”,从来要在对“生母”之前。

现在又急着与“生父”切割清楚,会极大损害大哥和崔珏的名声。

时机总会再有。

她可以继续耐心等待很多个十二年。

她想做的,也并不止迁出娘的遗体。

她要与这安国公府一刀两断!!

-

倏然入夜。

禁军按人头送进食水,温从阳一口未动。他并非嫌弃饭食粗糙。他根本不饿。

安国公府怎么还不给回音!!

看到休书,他们不是应该欢喜万分地答应吗!

尤其纪明达——她终于能再嫁一个和崔珏一样让她满意的才子,不用再费尽心思教导他这废物!!

不但他吃不下饭,何夫人也没胃口。

母子俩等到一更天,终于,禁军敲门了!

温从阳爬起来就冲过去!

“安国公夫人带话,说请两位放心,安国公府不会弃了温家。”那禁军语气平平念道,“休书只当没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