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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京城离中泽足有一千五百余里,此处风情人物自然与京中有些差别,更不及京内繁华。但城中房舍整齐、街道洁净,往来行人皆衣能蔽体、面无菜色,少见乞儿,时而便有一两个拎着鱼肉鸡鸭的男女行走,显然百姓的生活还过得去。

至衙门,三牲祭门。

纪明遥不参与这些繁琐礼节,由崔珏和人应酬,自己先在后门下车,验看后宅。

官衙整体不大,后宅只占不到四分之一面积,共前后两进,东西各一跨院。极西一所小花园,已超出“后宅”范围。

纪明遥自然住中路正院。

上房五间,青砖灰瓦。屋内亦是青砖铺地。窗明几净,家具齐全,都结实能用。管家说,大半是衙门里本来就有的家具,只多添了几样,换了床。

她从东至西推了推所有桌椅箱柜,没有晃动不稳的。

这就行了。

派管家来此之前,崔珏还命他按家中规矩置办家具,被她立刻阻止。

家里虽然有钱,可她又不是真的“千金小姐”,还非花梨木、红木、檀木家具不用。上辈子四人间宿舍她也住得很舒服。出差在外,房舍舒适就好,很不必追求奢华。

对他官声也不好。

他自己都是随便住住就行的人。

沐浴过后,丫鬟们分别开箱铺设被褥,摆出日常用具,纪明遥便向院中来看。

庭前几株花木,独有海棠开得正盛,其余都不在花期。

东西厢房空着,只已打扫干净,预备将来使用。

后罩房有几间做库房,余下是丫鬟们的住处。

这次外任,他们共带出八十六人跟随。随身丫鬟里,她留下白鹭守家,另有两个女护卫给嫂子留用,其余青霜、春涧、花影和天冬等六人,全随行至此。

连金嬷嬷两口儿她都带了出来。

睡觉,有床就行。有大床、软而细滑的被褥枕帐,大加分。但铺盖卷儿带过来不麻烦。

吃饭,也是有嘴、有饭就行。

可若连续一年甚至几年都要吃不合胃口的饭菜,就太折磨了!

能省的排场省。不必省的,她也不会委屈自己。

晚风吹落花瓣,纪明遥伸手接到几朵海棠。

她对海棠并无特殊情感。只是每种花都有独到的风致、美丽。

她喜欢看见万物生发、繁荣,风吹不尽。

更喜欢看见崔珏!

他回来啦!

“你吃饭了吗?”

“夫人可用过饭了?”

两人同时问出口。

“还没吃!”纪明遥跑到院门接他,“你也没同他们吃酒?”

“今日天晚,他们都说不多扰了,明日再接风洗尘。”握住她一起回房,崔珏犹疑问,“屋子还能住吗?”

“能住啊!不漏风、不漏雨,宽敞明亮、有花有木,多好的房舍!”纪明遥问他,“还是你想让我和宝庆姐姐住去?”

“着实说不出‘想’。”崔珏诚实回答。

“那还说什么!”纪明遥送他进浴室,“洗完澡一起吃饭吧!”

晚饭还是熟悉的、家里的味道。

纪明遥赏金嬷嬷夫妻两个月的月例,慰劳他们辛苦,赶路二十日还能厨艺不减。又赏余下所有人一个月的月例,令不需来谢恩,都趁早歇息。

“明天会有人来见我吗?”她打着哈欠问。

若有客来,她得早起。

“他们对我极赞夫人‘刚烈’‘仁德’之名,是提起会让家眷来拜会。明日当先送拜帖。夫人想见再见,不必勉强。”崔珏笑,“似乎得益于夫人名声,我提出明日接风宴前先去看水坝工程,无人劝阻、推诿。也或许是他们心中的确无愧。”

“也或许是,他们知晓你受陛下信重,奏章可直达天听,陛下特令你来,也正昭显重视,所以不敢妄动歪心?”纪明遥也夸赞回去,“毕竟是杀虎英雄,又以弱冠之龄掌一地水利,怎可小觑。”

两人对视片刻。

“我错了。”崔珏解释,“但我并无任何假意吹捧。他们的确对夫人极口夸赞,我亦真有此猜想。”

“我也没说谎呀。”纪明遥亲亲他的脸,“但我的确是被你夸得不好意思,所以故意这么说,想让你也不好意思。”

她理直气壮。

崔珏无奈。

窗扇微开,送入些许春夜清风。他近日因初次单独外任、身有水利重责的些许焦心尽散。

松开夫人下床,阖紧窗扉之前,他望了几眼院中繁盛的海棠。

他与夫人初次相见,夫人发间装饰的便是几簇垂丝海棠。

海棠虽艳,但花朵细小、花瓣扶弱,虽聚集成团,仍不相称夫人的神采风范。

应是夫人为避旁人气焰,故意低调藏拙。

也或许是因温从阳喜爱海棠,夫人有意包容。

但现在,这些都不再重要。

夫人已能让自己随心舒适生活。

他也不会成为另一个禁锢夫人的牢笼。

——他会时刻警醒自己。

躺回夫人身边,崔珏一夜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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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任第二日,崔珏仍五更起身。

他先至前衙与老吏同用早点,详细套问本地风土人情,再与管家之言相对应,获知中泽县内共有几家有德有名的乡绅、乡贤,及各家亲朋关系。

早饭毕,卯正,他便会同了下属和中泽知县,先至城外十五里查看工程。

崔珏离开衙门时,纪明遥才睁眼起床。

床虽比家里的小些,但被褥是用惯的,她没认床。

睡得挺好!

门上已有数封拜帖。她命全部送来。

拜帖共四封。分别来自按察使司詹佥事之妻庄宜人,中泽知县之妻姜孺人,以及县内县丞、主簿之妻。

边梳妆、边看拜帖,纪明遥边问大管家黄葫之妻:“你们在这半个月了,可知晓这些夫人太太各人的秉性行事吗?”

“是知道了些!”黄葫媳妇忙回道,“庄宜人和詹大人是结发夫妻,表兄表妹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成婚二十来年了,詹大人身边还没有姬妾。家里共六个孩子,三女三儿。头两个姑娘已经出嫁了,大姑娘嫁的是庄宜人娘家表侄,现任顺天府向通判家的长子。二姑娘去年才出阁,嫁的正是河南左参议第三子,听说已经有了五个月身孕,正等抱孩子呢!”

纪明遥正看到帖子上写,庄宜人感谢产钳救了她长女和外孙女性命。

她记起给詹大姑娘接生的,正是许太医。

原来还有这段缘分。

黄葫媳妇仍在说:“三姑娘还小,才六七岁,倒没听说性情怎么样。还有詹家的大爷已娶妻三年,詹大奶奶是江西瑞州同知的女儿。詹二爷今年十六岁、三爷十二岁,都没定亲。听得庄宜人性子爽利,与这里知县、县丞、主簿的夫人都处得好。”

又拿起姜孺人拜帖,纪明遥示意她继续说。

“这位知县夫人,我倒听说了几句有意思的话。”黄葫媳妇笑道,“都说丁知县的政令其实全是家里夫人的话。连所有大小官司、春耕秋收、公差劳役,甚至向上回禀公文,也全是姜孺人做参谋、写条陈,丁知县全听夫人的指示行事,所以政绩不错。”

“竟是这样?”纪明遥惊讶。

但她随即想到,此世只有男子能从正当途径为官为将、称王称帝,天下女子功绩被打压、被掩盖,不能显于人前的又何止一人。

并不值得惊奇。

连平阳昭公主的军权,都全数被亲父分给兄弟。她从未得到过李渊任何支持,做到“远近咸附,威振关中”,攻守均无败绩。可长安之战后,史籍上竟再不见她分毫功绩。①

所谓“死后以军礼下葬”,不过些许哀荣而已。

纪明遥笑了笑。

“既然咱们才来都知道了,想必不是虚言。若非确有其事,谁敢传一地父母官全靠妻子?”她道,“去各家回信吧,说今日中午,我请四位用饭。”

她原本计划今日休息,明日再开始交际。但客人里有姜孺人这样隐于内宅的“女知县”,自然是今日就请!

黄葫媳妇忙去办差。

春涧花影也忙给姑娘另选首饰,做见客装扮。

巳正,纪明遥见到了四位来客。

四人都独自前来,只有仆从跟随,没有一人带家中儿女。

她着重看姜孺人。

这位女士年约不惑,眉目温婉、举止娴雅,看样貌便知出身江南地带。她也的确是姑苏姜氏的姑娘,父亲曾有举人功名,母亲则为先刑部郎中之女,二位长辈皆已亡故。

但姜孺人生得一张温柔圆脸,言语却大胆利落,张口声音脆爽。

待庄宜人谢过纪明遥,她上前笑道:“那些‘久仰盛名’的话,想必淑人也听厌了。我便大胆无礼,不再多劳淑人的耳朵。又听得淑人向来不受金帛重礼,论起书画学问,我又不及庄宜人,只恨无诗、无物相赠,以表心意。但想到淑人初来一地,或许饭食不合胃口,我便带了几坛小菜,皆是家里干净腌制的,或许能入淑人的口。”

“我正愁来了这里,却还不敢尝当地风味。你这几坛小菜真是及时!”笑挽了她的手,纪明遥说,“我也不顾虚礼了,这就让人送去厨上,中午盛来几碟,一同尝尝你的手艺?”

姜孺人忙道:“淑人不弃嫌,自然是好!”

县丞、主簿夫人也见了礼,五人便在堂屋分主宾落座。

丫鬟们捧上茶点,纪明遥便笑道:“这是家里厨子做的,也不知合不合你们的脾胃,用的还是我们从京里带来的米面。我一路过来,看春耕已始。不知县里百姓都种哪几样粮食?产量、口感如何?”

这些话,她是看着姜孺人问出。

姜孺人心中一动。

纪淑人,便是因产钳有功,得陛下和皇后娘娘封赏三品淑人诰命,比崔大人品级还高。

老爷受命中泽父母官,不能胜任,她于家中辅佐,是为人妻子应尽之义,不算额外有功。老爷感激她的辛苦,又体贴她劳累,从不用家事烦扰她,更不蓄姬纳妾碍她的眼,还不介意满县甚至一府皆知是她的功绩,逢人便夸赞她贤德,她不应再有妄求。

可“不应”,便不能有吗?

她又为什么“不应”再想更近一步?

她想要的,又为何是“妄求”?

“县北土地肥沃,引水通畅,大半种植水稻。两成旱地种小麦、玉蜀黍。”望着纪淑人含笑的双眼,姜孺人端肃回禀,“在东南通镇五村,主要种植花生、葵花等油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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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明遥第一封奏章送抵京中时,已在初夏。

今岁雨水颇多,方一入夏,京中便连绵了五日阴雨。

可柴府西北院落中,纪明德的心情却已如天光放晴。

成婚九个月,她终于有了身孕!

三爷日日与她亲近,她却一直不见好消息,父亲又被禁足,急得她几乎要请太医调养。现在看来,不是她或三爷谁身体不好,只是缘分还没到。如今不就有了?

“赏!”纪明德笑命,“院里每人赏一个月的月钱,先走我私账!”

等三爷回来,知道有了孩子,这二三十两银子还怕回不来吗?或许连她以前出去的那些都能回来!

其蓁与桃夭慌忙领命办事。

两人一同出至廊下。

雨水不断打在房檐上、落在石砖上,发出滴滴答答让人心烦的声响。

桃夭一手护住小腹,含泪看向其蓁。

“求求你,就帮帮我吧!”她抽泣着央求,“奶奶有了身孕,不能服侍三爷,我的身子也不能了。你不帮我,三爷寻不着人,在奶奶面前露馅,不但我的孩子留不住,你也免不了奶奶责罚呀!”

她问:“做三爷的人,有什么不好?也不委屈了你!你怎么就是不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