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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敢看二姑奶奶。

可虽然低着头,只能看见身下青砖,看不见二姑奶奶的神色,说完这话,有四五个呼吸功夫,她能感觉到二姑奶奶的目光像刀一样在她背上划来划去,像是要把她剥衣活剐!

二姑奶奶……想杀了她!

纪明遥的确想杀人。

但她想杀的不是其蓁。

她想,和姚玉静杀娘一样,亲手把纪明德四分五裂、送上西天。

姚玉静死了,偿了娘一条命。

理国公府夺爵、温息流放,是他们强买良家女子该受的惩处。

沈家长子名声败坏,一家都为人唾弃不齿,是他们喝着娘的血,享了二十年锦衣玉食当付出的代价!

那纪明德与安国公——这姚玉静的孩子,姚玉静的丈夫,想让娘枉死的人——凭什么还能活得富贵安泰?

娘腹中的孩子,可还没人偿命!

但攥紧了木椅扶手,纪明遥声音平静说:“这不是纪明德原本吩咐你的话。”

纪明德不敢。

她是想“亲近”她,想见她,怎么会让丫头传这样的话刺激她。

纪明遥走向其蓁,蹲身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头:“说实话。”

其蓁能听见自己牙齿不断相碰的声音。

二姑奶奶的手不算用力,可她丝毫不敢挣扎,连动都不敢动。

她只能说出实话:

“奶奶是说、说,姊妹们各自都长大了,想起当年的事,她……心里有愧,想和二姑奶奶当面认错。吩咐、吩咐奴才,若二姑奶奶,细问,就说、说她知道当年姚姨娘收买了谁——”

“所以,你方才是在撒谎。”纪明遥确定,“你想背叛你的主子,让她倒霉。”

其蓁在她手下发抖。

她轻轻地笑。

“好姑娘。”她转握住其蓁的手腕,扶她起来,“你来。”

其蓁腿脚发软,浑身无力。纪明遥便直接半抱着她走到内室,命人:“快上热茶点心!拿我常用的茶来!”

这时候,二姑奶奶的怀里又格外温暖。

其蓁坐在了阳光照耀的临窗榻上,手里捧着清香的热茶。二姑奶奶甚至亲手拈起一块点心,送到她嘴边。

她怔怔吃下两块红豆酥。

奶奶……从来没有这样对过她。

可她知道,二姑奶奶常和丫头们同坐吃茶,不分主奴。想来,也常喂自己的丫头吃东西吧。

为什么她就没那个福分,被分到二姑奶奶身边?

“我问,你实话答就好。”纪明遥柔声说。

其蓁抹泪点头。

“纪明德突然急着见我,想必你也觉得奇怪。”纪明遥便说,“你仔细想想,最近一两个月,乃至三个月、半年,她和柴家都有什么与往常不同之处?”

“你不用急、更不用怕,慢慢想,慢慢说。”她又道,“便是回去迟了,我与你一同编一篇话告诉她,不叫你吃苦。”

其蓁先喝完了手里的茶。

她大概心定,便先说纪明德:“奶奶是从这个月初开始,是——初四上午,突然人就憔悴了……”

……

其蓁匆忙赶回柴府。

她故意留着脸上泪痕,见到纪明德就哭:“二姑奶奶险些儿杀了奴才!说叫奶奶明天午饭后、申时过去。”

她又跪求:“奶奶,我看二姑奶奶不是好惹的,她又有权有势,连理国公府都叫她弄倒了,求奶奶就别去了罢!”

“明天下午?”纪明德点头笑道,“果然只有这样才能见着她。”

她这几个丫头,也只有其蓁没得过二姐姐的冷脸,派她去,也果然不错。

“别哭了,去歇着吧,怕什么!”她对其蓁说,“她就算真想杀你,也不敢亲自动手,她就不怕也下狱吗!”

其蓁哆嗦着告退。

高兴过后,纪明德终究心里不安。

她把准备好的话又在心内改了许久,直到不得不睡,才暂且放下。

明日,她一定要将二姐姐也拉下这滩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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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德十一年,二月十四日。

崔瑜调任户部侍郎,兼顺天府尹。

崔珏调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位仍在正四品。

纪明达怀里抱着儿子,听完了这些话。

她哄儿子说话:“叫‘娘’,好不好?‘娘’——”

孩子在她怀里舞动着手脚,“咯咯”直笑。

“哥儿才九个多月,不急开口。”王嬷嬷笑道,“小孩子一天一个样,说不准哪日就突然会了。”

纪明达就笑,又教儿子:“叫‘嬷嬷’?”

“我可承受不起!”王嬷嬷忙笑说。

觑看着奶奶的神色,她小声问:“不如教哥儿叫‘爹’?”

纪明达面上笑意便淡下来。

“是该教。”她说,“先吃饭吧。”

王嬷嬷只得去安排摆饭。

纪明达仍用得不多。

饭后,她也不急午睡,先给儿子读书听。

王嬷嬷又说了一个新消息:“这可真是奇了!中泽知县升了州官,他夫人却得封县君,圣旨上还特特写了,要她继续辅佐丈夫为官、造福一方百姓!——这不只成她升了官吗?”

纪明达手上的书滚落在地。

孩子吓得一愣,呆呆看着他娘。

纪明达发现自己手在发颤。

怕手里再不稳,她忙叫人把孩子抱走。

——又是一个比丈夫品级还高的诰命。

若圣旨真如嬷嬷所说,那便是赐她治理一地之权。如此一来,县君虽只为五品,却比二妹妹的三品淑人之封还更难得!

“去打听。”她轻声说,“问清楚,她到底有什么功劳。”

王嬷嬷连忙又出去。

纪明达忽然很累。

仲春二月,天气稍暖。王嬷嬷带进来几朵杏花,出去时,门帘带起的风又让它们轻轻打转。

“把这花扫了,院子里的落花都扫了。”纪明达命丫头,“我去睡一会。”

在春日的正午,她梦见了边关寒夜。

是她见过,但不曾停留、让她细看的场景。

军账外,是弥漫不断的风雪。

风声入帐,呼啸灌耳。

纪明遥身穿玄青大氅,坐在炉边。

她笑容浅淡,声音也淡,说出的却是关怀之语:“还有两个时辰,表哥就该出发了。睡一会吧,我叫你。”

“我舍不得睡。”温从阳却说,“我……舍不得你。”

他似已在二十三四年纪,面色黝黑,眉眼坚毅,肩膀宽阔,看上去真像个能平定东羌异族作乱的将军了。

可他看向纪明遥时,眼中流露的,依旧是软弱不安。

他从背后抱住了纪明遥。

纪明遥轻轻拍他的手臂,像在哄孩子。

他又想亲纪明遥。

他动作很慢,似是在观察纪明遥是否准许。

纪明遥用一根手指挡住了他。

“睡吧。”她笑,“表哥不必怕,也不必不舍。只要你能诱敌到‘三林沟’口,与霍总兵一同反杀回去,两路夹击,此战必胜。”

“表哥会平安回来的。”她温声说,“我去看各营准备。”

她站起身。

温从阳却不肯松开她。

“遥妹妹,”他仰首祈求,“此去凶险。”

“我也知凶险。”纪明遥垂眸抚摸他的脸,“但我信表哥。表哥总能给我惊喜。”

“遥妹妹!”温从阳稍稍提高了声音,“成婚六年了,将要七年了……你还没叫过我‘夫君’。”

“我叫‘表哥’习惯了。”纪明遥只笑,“从小叫到二十几岁,这可怎么改?表哥不是也习惯叫我‘妹妹’吗?”

温从阳显然并不赞同她所说。

但纪明遥牵他走向床榻,他便乖乖躺下。

纪明遥替他盖好棉被,他便闭上眼睛。

纪明遥走出了大帐。

温从阳又睁开双眼。

“可我不想再做‘表哥’了。”

他笑了笑,语气里满是嘲讽。

这份讽刺,不知是对谁。

纪明达没来得及细想他们的对话。

眼前一转,她又看到了她和崔珏。

身穿婚服的她与崔珏。

十七八岁的她与崔珏。

她已卸下凤冠,只还穿着吉服,在廊下等待崔珏走过来。

虽在大婚吉日,崔珏的神色仍是那般冷淡,眼中毫无欣喜之意。

她却笑着行礼,对他说:“二爷回来了。”

她说:“我等二爷一起用饭。二爷吃了多少酒?我备了醒酒汤。”

离她还有一丈远,崔珏便停下脚步。

他还礼,称呼她:“二奶奶。”

他说:“劳二奶奶久候。”

“这原是夫妻应尽之义。”她仍在笑,“二爷请。”

崔珏和她先后入内,与她同坐桌边。

他不动筷,只等她用饭。他也没用醒酒汤。

待她饭毕,他开口:“二奶奶看,房屋可有不妥之处?”

“是有些不习惯。”她说,“比如这廊下,只种牡丹、玫瑰,再无花朵,下个季节无花可赏,便显寥落了。再比如东西厢房的家具太过简素。若人来客至,从这里去厢房歇息,还以为换了一家做客呢。”

“成婚匆忙,布置不妥,明日便改。”崔珏道。

“多谢二爷体贴。”她忙笑道。

崔珏道:“是崔家疏忽,二奶奶不必称谢。”

“还有一件事,正想和二爷说。”她又笑道,“二爷去前院应酬的时候,有个王平媳妇在这伺候,听说是大奶奶的陪房?她虽殷勤,可也太没规矩,我没吩咐她便插话,真是不成体统!还有别的丫头婆子,我看也不像样。”

“可二爷放心。”她说,“今后我管着咱们院子的人,必不叫他们再这样没规没矩的了。”

崔珏有片刻静默。

“时辰不早了。”他站起身,“此处不便,二奶奶请先沐浴,我暂回书房。”

她明显愣住。

王嬷嬷忙上来笑说:“二爷,你也太客气了!都成婚了,做了夫妻,还有什么不方便?二爷请只管留下——”

崔珏看了嬷嬷一眼。

“不合适。”他说。

他走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