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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客厅里,所有?人都在——

旺叔坐在最里面的炕上,札姆捧着碗糯米丸子一勺勺喂他?,方姨站在一旁;

卫城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手里也捧了杯茶;

时序守在炉火边上,离门最近,回头看见两个冻得瑟瑟发抖的人,转身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快步走来。

于明?差点没喜极而泣,也顾不上烫,接了茶咕噜咕噜往嘴里灌,“可?算是?活过来了!”

另一杯落在祝今夏手里,时序低声提醒:“烫,小口喝。”

炉火噼里啪啦烧的正旺,外面天寒地冻,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祝今夏接过茶,喝了没两口,暖意就蔓延至四肢百骸,人也不抖了。

她下意识看了眼?炉子上还沸腾的茶壶——是?满的,特意给他?们烧的。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初来宜波乡那?天,时序也替她煮了一壶茶。他?似乎一直在做,却从不言说。

“在哪找到旺叔的?”她问时序。

时序回答说:“就在方姨这。”

祝今夏奇怪:“那?方姨怎么不打电话告诉你?她没你电话吗?”

“方姨下午才从镇上回来,还没到家?,大老远发现院子里坐了个人,吓一跳,走近了才看清是?旺叔,立马就给我打了电话。”

方姨看了眼?旺叔,没好气地说:“也是?赶巧了,我年纪大了,没工夫山上山下两头跑,平常十天半个月也回不来一次,结果今天一回来,就发现他?赖在我门口。”

她哼了一声,“还好我回来了,不然这糟老头子怕是?要冻出个好歹来。”

于明?一口喝光剩下的酥油茶,把杯子放在一旁,奇道:“那?旺叔咋会跑你这来啊?这大老远的。”

是?够远的,从旺叔的村子到方姨的村子,骑车都要二十分钟,走路就更?久了。以?旺叔如?今的腿脚,这个距离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跋山涉水。

祝今夏也好奇,他?怎么会精准无?误找到这里来,难道只是?巧合?

于明?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方才还在答疑解惑的时序缄口不言,方姨也忽然不说话了,屋子里只剩下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也就在此时,旺叔忽然动了。

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他?一把推开札姆,不肯再吃她喂的糯米丸子。

札姆不明?就里,拿着勺子又喂,可?喂左边,旺叔就把头往右拧;喂右边,他?又往左转。

札姆为难地回头看时序,时序上前接过碗,可?旺叔依然不吃。

“怎么了,旺叔?”时序极富耐心,“午饭没吃就跑出来了,这会儿才吃上饭,你不饿吗?”

旺叔把脸转向方姨,语出惊人:“我要她喂!”

方姨气笑了,“糟老头子,还挺会使唤人啊,大老远跑我家?来,蹭我饭就算了,这会儿还要我喂你吃?”

时序不欲给她添麻烦,又耐心哄了哄,可?旺叔就是?不肯。

方姨翻了个白眼?,接过碗,“行行行,我来,我来喂!”

糯米丸子是?刚煮出来的,芝麻馅还烫嘴,方姨嘴上抱怨,动作却很温柔,舀一勺,先凑到嘴边吹凉了,才送至旺叔嘴边。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刚才还拒绝札姆与时序的旺叔,此刻忽然变成了听话的孩子,乖乖张嘴,一口一口吃掉了方姨喂的丸子。

喂到一半,他?还拉住方姨的衣袖,“你吃。”

方姨:“我不吃。”

“吃,你吃!”旺叔有?些着急地催促,“你吃,我也吃!”

“意思是?我不吃,你也不吃?”

旺叔点头如?捣蒜。

可?方姨不是?顿珠,也不是?札姆,她才不惯旺叔的坏脾气,闻言,眉毛危险地扬起?,“我辛辛苦苦给你做一场,你说不吃就不吃?”

她一凶,札姆吓坏了,下意识看旺叔,生怕他?一个情绪失控就发作起?来。

就连旁边的祝今夏也吓一跳,毕竟她上次见旺叔时就亲眼?目睹了他?失控的场面——发病的老人就跟讲不通道理?的幼童一样,只要拂了他?的意,分分钟就能撒泼打滚,轻则哇哇大哭,重则出手伤人。

可?奇怪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

旺叔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不安地瑟缩了下,然后小心翼翼拉住方姨的手,把嘴张开,主动吃下了那?勺丸子。

方姨斜眼?看他?:“还闹不闹了?”

他?乖乖摇头。

屋子里很安静,所有?人都沉默下来,看着旺叔一口一口吃光了那?碗糯米丸子。

时序退回人群里,低声说:“你们来之前,旺叔把方姨认成妈妈了。”

祝今夏几乎立马想起?来,上次旺叔发病就是?因为找不到妈妈。

果然,吃完晚饭后的旺叔还是?拉住“妈妈”的手不放,还拍拍身旁的坐垫,要方姨挨着他?坐下。

“就你事儿多。”方姨没好气地坐在他?旁边,“说吧,现在又要干嘛?”

旺叔心满意足地笑了,还有?些淘气地伸出手来,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灰中带白的辫子,忽然说:“她也有?两根辫子。”

方姨:“谁啊?谁有?两根辫子?”

摸辫子的手微微一顿,旺叔慢慢蹙起?眉头,仿佛在思索,可?惜最后头一歪,迷茫道:“忘了!”

方姨一个白眼?,还没来得及吐槽,听见下文。

“她有?两条辫子,很粗很长。”旺叔一边说,一边对比了下手里的触感,略带嫌弃,“比你的粗,比你的黑,又长又亮!”

方姨脸都黑了,一把夺回头发,“那?你找她喂你饭去!”

旺叔又咧嘴笑起?来,捉住她的衣袖说:“和你一样,脾气坏!”

方姨:“……”

大家?都笑了,祝今夏也不例外,她知道方姨脾气不好,毕竟头回相见,就是?时序大半夜敲开药铺的门,被方姨拿拐杖追着打的场景。

旺叔还在絮叨,翻来覆去地说辫子姑娘辫子很长,多么漂亮,唱起?歌来很动听,骂起?人来也很有?劲,他?很喜欢她。

方姨骂他?:“老不正经,也不看看自己几岁了,还喜欢漂亮小姑娘呢!”

大家?笑成一片,就在这样热闹的时刻,旺叔忽然一拍脑门儿:“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来了?”方姨斜眼?看他?。

旺叔咧嘴笑,得意洋洋说:“我想起?来了,她是?个医生。”

笑声戛然而止,方姨的动作凝固了,她前一刻还在努力从旺叔手里抢回辫子,如?今手一僵,顾不上辫子了,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

她问旺叔:“还有?呢?”

“还有??”旺叔迷茫。

“你还记得什么?”

旺叔歪着头,努力地想,最后也只想起?来:“医生,大大的眼?睛,很聪明?。老骂我,见到我就生气。给我做好吃的。后来,后来就不见我了……”

说到最后,嘴一瘪,像个孩子似的随时有?放声大哭的危险。

但他?最后也没哭,因为在他?哭起?来之前,身旁的女人先哭了。

旺叔吓一跳,忘了闹腾,只怔怔地看着她。他?看见透明?的泪珠大颗大颗从女人略显浑浊的眼?睛里掉出来,沿着沟壑纵横的脸一路坠下,坠在她胸前花白的辫子上,坠在她干枯瘦弱、早已失去光泽的手背上。

他?忽然感到一阵难过,不知所措地伸出手来,笨拙地替她擦眼?泪。

“别?哭。”他?慌乱地说,“我错了,你别?哭啊!”

方姨低声问他?:“你再好好想想,她叫什么名字?”

旺叔脸都憋红了,却始终想不起?来,最后只能带着哭腔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眼?见又是?一连串泪珠,他?更?慌了,像个无?助的孩子。

“你别?哭,我错了,我一定好好想!”

他?说他?会努力想的,下次一定会想起?来的。

看他?无?措的样子,方姨又笑了,她擦掉眼?泪,摸摸旺叔的头,像哄小孩一样:“好,好,我知道了。没关系啊,记不起?来就算了。”

那?个一向风风火火的女人,在这一刻尽数收起?了坏脾气,破天荒耐心起?来。

记不起?来就算了。

反正她都老了,他?不记得也没关系,你看他?,自己都病成这个样子,啥也不记得了,却还记得当初她最漂亮的样子。

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反正都这个岁数了,总有?一天连她自己也会记不起?来的。

寂静的屋子里,除了方姨和旺叔,无?人作声。

是?在这一刻,祝今夏才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怔怔地看着方姨,看着她不再明?亮的眼?睛,不再粗长黑亮的辫子,和衰老后看不出风华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