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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双亮晶晶的眼?睛在黑暗中看向她。

斯南长长吸了口?气:“赵佑宁以前喜欢我姐的,从小学喜欢到大学呢——”

这句话吐出口?,斯南眼?睛鼻子?酸涩难当,她颓然倒下,夹着被子?用力蹬了几下,闭上眼?不?再说话。

童钰安静地下了梯子?,爬回自己床上:“咳咳,同志们呐,我倒戈改投张明涵了啊,张明涵1票。”

“张明涵,两票。”“张明涵,三?票”……

斯南捂上耳朵,赵佑宁的话却又冒了出来。

“你至少要清楚什么是你真正想要的。你不?需要比你姐强,不?需要证明给你妈你爸看你也能做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你不?需要半夜用功假装轻松演一个天?才。”

不?需要吗?斯南想说自己从来没想过要比斯江强,她只是想和斯江不?一样。从记事起,无论她想不?想,她都是斯江的对照面,姐姐是漂亮,她是好白相,这可真是上海话里?独有的善良的形容词。姐姐是雪雪白,她是墨墨黑。姐姐是上海小姑娘,她是像新疆小囡,姐姐是合唱队舞蹈团的,她是滚泥塘钻树丛的。每个见过斯江的人看到她都会笑,她们在想什么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真可惜,妹妹一点也不?像姐姐也不?像妈妈那么好看。这种可惜又带着隐晦的满意,她们用安慰的口?吻跟西美探讨谁家也是两姊妹差别很大,哪个漂亮妈妈生了三?个女儿?都像爸爸。这些都让斯南厌烦。但最让她生气的是姆妈嘴里?每天?五百二?十?遍的“换了你姐怎么怎么”、“你怎么一点也不?像我生的”、“你姐三?岁就会……,你呢?”“你姐从来不?给大人惹麻烦”。

没有人知道斯江是斯南的第一个假想敌,她没见过斯江,于是玻璃台板下斯江的照片就成了她的敌人。姐姐真讨厌,长得好看讨厌,穿得漂亮讨厌,笑起来更讨厌。她故意打翻搪瓷杯,水在玻璃上一汪一汪的,阳光落在上头,每一汪水里?都有一片彩虹。斯南伸手去搅碎彩虹,却出来更多的小彩虹,姐姐的笑容一点也没变。她气得用棉袄的袖子?把那滩水全吸了。

但最让斯南生气的是只有斯江发自内心地喜欢她,电话里?雀跃无比的“妹妹,囡囡,宝宝,”求着她喊一声阿姐,信纸上画着两个手拉手的女孩,一起吃饭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一起逛街一起睡觉。就连斯江的喜欢也变成了对照组的构成因素,“阿姐对你这么好,你呢?”“叫人都不?会,戆呵呵的,”“字不?认识,图也看不?懂?姐姐画了和你在做什么?快说。”斯南发脾气把信纸撕破,吃了一顿桑活。夜里?姆妈在煤油灯下用浆糊把信纸粘到纸上,爸爸夸姐姐画得好,写得也好,哪个词用得特别精准。这些也都很讨厌。

什么时候斯南意识到做一个让人吃惊让人头疼的小孩比让人夸奖的小孩更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的,她已?经记不?清楚了。西美倒是提过无数遍,斯南两岁出头的某一天?突然跑出了教室,跑出了幼儿?园,两天?一夜后才在镇外的苹果林里?被兵团的人找到,幸好是春夏之交,她毫发无伤。“结棍”这个词成了斯南最早喜欢上的形容词。

第二?个假想敌是男孩。从“像男小伟”到“比男小伟还强”,斯南这一步跨得很轻松。她在游戏玩乐上遗传到了顾北武的天?赋,一个玻璃珠怎么能进洞,她一眼?就看得见那条隐形的线,直线、弧线、撞击后的路径变化,不?需要想象也不?需要计算。若干年后看到电脑上台球游戏那白色的虚线入洞指引,斯南才发现这些是自己大脑里?天?然的储存信息。

当她把周围的男孩们全部比下去后,她不?再是斯江的对比参照个体?,渐渐变成了姆妈口?中的独立主体?。她胆子?越大,惹的麻烦越多,把她和斯江比较的言语越来越少。渐渐父母难得的相聚时间内都在烦恼怎么管教她,最后才会感叹一句“幸好没把这个皮猴子?送回上海,要不?然万春街翻天?了。”

在回到上海见到斯江后,斯南的烦恼中又多了些许隐秘的得意和内疚。别人喜欢不?喜欢她,斯南一眼?就看得出来,可姐姐真是太喜欢她了,这种喜欢像沙漠上的太阳一样劈头盖脸地压下来,躲都躲不?掉。有时候斯南故意摆架子?,斯江叫她三?声她才应一声,她偷眼?观察斯江,戆度阿姐一点也没不?开心,笑得像花儿?似的,比玻璃台板下压着的那张大照片还要好看。这么好看这么好的阿姐,是她的,只对她好。对爸妈,对舅舅,对外婆阿娘,斯南本能地知道怎么让他们高兴,可对斯江,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斯江都很高兴。

这就是阿姐啊,斯南别别扭扭地承认:“吾啊(也)欢喜阿姐。”谁能不?喜欢陈斯江呢?

阿姐不?会爬树,她会。阿姐不?会游泳,她会。阿姐不?会对姆妈发脾气,她会。斯南很得意。她对着姆妈凶,绕着桌子?逃的时候,她看见阿姐眼?睛里?的羡慕和难过。斯南后来明白,斯江羡慕她在姆妈身?边长大,羡慕她敢不?听姆妈的话,羡慕爸妈和她说话那么亲昵自在。虽然是她们回到万春街作?客,可斯江觉得自己才是客人。外婆让斯南选,是留在上海过好日子?,还是回沙井子?跟姆妈过苦日子?,斯南毫不?犹豫选了沙井子?。斯江哭了。为什么一定要选,斯南当时还不?懂,等到懂的时候,她觉得选择本身?就是个麻烦。

但顾景生还是选了斯江。斯南不?想把自己归到喜欢景生的痴头怪脑的女生们那一类,小时候许再多的“嫁给大表哥”的心愿,在别人眼?里?包括在景生眼?里?,只不?过是小女孩喜欢哥哥的一种幼稚的表达,引来一片哈哈哈哈,真好白相。斯南在床上睁开眼?,翻了个身?,不?知道赵佑宁走了没有。她突然很想告诉他,有什么稀奇,你喜欢过陈斯江,我喜欢过顾景生,你从小学喜欢到大学,我也从小学喜欢到高一,比你少那么几年是因为我年龄小。我喜欢得比你深得深,至少发现他喜欢阿姐后,我不?开心了很久很久很久,不?像你,一转头飞到美国就谈上新女朋友了。哼。

从窗帘缝往下看,路灯下已?经没有人了。斯南悻悻地睡回枕头上,说什么像喜欢宇宙一样喜欢她?屁咧,才一个钟头人就跑了,一点也不?牢靠,不?应该站成“望南石”吗?再想到自己这么拒绝了他,他有可能转头跟别人谈朋友去了,斯南又气不?打一处来,把景生和斯江抛之脑后,开始想象要怎么搞破坏,就算她拒绝了,赵佑宁也不?许马上跟别人好,那个三?不?五时就到他办公室送两张音乐会票子?的法?语老师绝对不?行,妖妖娆娆的像妲己,到时候把赵佑宁吸干了,诺贝尔物理奖绝对泡汤了。那个团委书记也不?行,赵老师长赵老师短的,还总盯着赵佑宁的手看,女色狼。斯南觉得就算自己不?做赵佑宁的女朋友,也有责任替他把关。至于什么时候赵佑宁可以交一个她认可的女朋友,斯南认真地想了想,三?个月太短了,半年?也太短了,那样显得他这个量子?纠缠像假的一样。一年差不?多吧。

再转念,想到赵佑宁以后弹琴给别人听,对着别人笑,请别人吃好的,甚至带别人去宏业花园……斯南烦躁地用枕头压住自己的脸,烦死了,烦死了,烦到要爆炸。

——

这天?以后,斯南看见赵佑宁就板着脸,变成了“不?高兴”。赵佑宁再有头脑,也不?知道自己在她脑里?已?经走完了好几场移情?别恋的剧情?甚至连结婚生子?都演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