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小说网kanshuyy.com

他说得无比笃定、确信、不容置疑,发自内心地以为就是这般。

然而,六十八岁的裴可之却清楚地知道,二十五岁的他在撒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谎,他没有做到,他没有真实地体验和感受。

可是这也不怪他,裴可之心想。

他坐在寂静的黑夜里,喝着手里已经凉掉的茶。

曾经他二十五岁,还很年轻。他太傲慢,太自信。他不知道从池塘里跃出的金鱼是童年时他到河边换水,不慎打翻鱼缸溜走的鱼;不知道八岁时他向远方扣动的板机,终将命中站在未来回首过去的他;不知道他会如同他的母亲那样,降落在大地上。

他不知道一切,却认为自己掌握了一切。他蔑视人和规则,也蔑视痛苦与死亡,也最终将为此付出代价。

院子里的梧桐树在夜晚发出沙沙的声响,裴可之静静地凝望着眼前无尽的黑暗。即便没有夜视灯,他也清楚他正看着的是杂货屋的小门。

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这座小宅的布置,当初买下它时,屋内的布局、装修全是由他来操刀,所有东西都是成双成对,尺寸大小精心地以姜冻冬为准。他将屋子改造得很好,本以为哪怕不是他,姜冻冬也能和某个爱人在这儿住得很好。

真是没用的alpha。

裴可之平静地想到。姜冻冬身边的alpha都无用至极,连陪他到最后的人都没有。

恰恰就是想要变好的心愿,会使得人们走向痛苦的深渊。

每每裴可之想起这句话,就想笑。

本来这是他从他的病人们身上得到的启示。他见到了太多想要重振旗鼓,拯救自己的病人走向自我毁灭,见到了太多源于好的愿望而招致更大不幸的患者。他却没想到,有一天,这条命运规则竟然应验在了他的身上。

但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明明在他第一次试图向姜冻冬讲诉有关他的故事,他就应该想到。裴可之仍记得在他向姜冻冬袒露他家族信仰着神后,姜冻冬的反应。

那时姜冻冬听从了裴可之的建议,释放了心中的野兽,在肯德基里炫了十个全家桶、五个双层吉士汉堡和一打蛋挞,正悠哉悠哉地喝着可乐,给肠胃溜溜缝,‘神喜欢喝可口可乐还是百事可乐?’他问裴可之。

裴可之搓了搓下巴,‘或许神不爱喝可乐。’

姜冻冬闻言打出一串惊天动地的气嗝,‘啊……它岂不是连死亡摇滚都不听?’他接着问。

尽管不懂可乐和死亡摇滚有什么关系,裴可之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应该是这样。’裴可之微笑着说,‘它应该很古典,很雅致。’

姜冻冬的眼神犀利了起来,‘所以它连亚逼都没做过?’

‘我想是的。’

‘没品。’姜冻冬锐评,‘没做过亚逼,将度过相对失败的一生。’

裴可之终于忍不住,捂住脸笑了,‘是这样的,没品。很没品。’他笑着说。

回想过往,裴可之还是忍俊不禁。可就是这么无厘头的对话,让裴可之切实相信了姜冻冬对他的家族信仰神这件事没有介怀。

恰恰就是想要变好的心愿,会使得人们走向痛苦的深渊。

如果裴可之没有遇见姜冻冬,如果他没有被姜冻冬吸引,如果他爱上姜冻冬。他本可以现在仍做着心理咨询师的工作,将他人的痛苦和人生视作消遣的玩具,他本可以继续编辑那些记录人的文档,它们或许已经翻了不知道几倍,他本可以继续毫无所谓地活着,不去真正地体验与感受。

可他遇见了,更糟糕的是,他和他相爱了。爱唤醒了他作为人的一面,他本能地向往良知——向往姜冻冬所拥有的美好品德。

姜冻冬让裴可之降落到大地上,有了生命的体验。

于是,过去的许多事,都成为了折磨和绊脚石。

裴可之委婉地向姜冻冬抱怨,含蓄地指责是他将他领向了痛苦的深渊时,姜冻冬却问裴可之,‘你不愿意吗?’

他总是有无数办法令裴可之哑口无言,心悦诚服。

裴可之喝完了最后一口茶,他怎么回答的呢?他回答的是,‘我愿意。’

是的,他愿意。哪怕走向痛苦与毁灭,他也愿意遇见姜冻冬。或者说,为了遇见姜冻冬,他愿意痛苦与毁灭。

天空逐渐亮了,黎明的光爬上梧桐枝头,早晨水汽充盈,裴可之拂去肩上的夜露,站起身,活动活动胫骨。静坐一晚,他的状态依旧良好。

不远处的纸拉门后传来姜冻冬的声音,“我天呐!裴可之——我被床粘住了!”

裴可之揣着手,慢慢踱步到他的门前,“起床了。昨晚上说好要去花鸟市场,今天怎么就耍赖了?”

裴可之看见姜冻冬裹着厚厚的被子,翻个身,他发出猪似的呼噜声,假装自己正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