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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见到你离开过房间。”沈芸云小声说。

697289的答复和过去一样,“这是机密。”

“我是调查员!”沈芸云举起手里的卡,亮出他的身份证明。

697289目不斜视,“调查白塔信息中心,要更高权限的调查证才行。”

沈芸云垂头丧气,“好吧……”

又一次向697289表达关心却惨遭拒绝,沈芸云有点儿沮丧。

作为调查员,沈芸云的权限仅限观察、记录与评价,他可以要求所调查的机构如实回应任何问题,以及协助他进行考察活动。但他不可以插手白塔与安塔的任何事。这是他在基地里学到的关键:一个有效机制的运行,要求每个人各司其职,僭越职权或者玩忽渎职都是对规则的破坏。

但是——沈芸云又觉得,他就帮助一个人,就帮助697289,怎么也算不上是违规逾职。这仅仅是他的个人行为,与调查员无关。

可697289并不想被帮助,他总能做到若无其事地挡住沈芸云一切拉近关系的言语。关心也好、体贴也罢,乃至偶尔私人信息的询问,697289都能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你什么意思嘛!’沈芸云有很多次都想这么大声问697289。

不过他从没问出口。他害怕会切段他和697289之间似友非友的关系。他们俩都默契地忽略树在中间的屏障。

于是,又被697289赏了个闭门羹的沈芸云只得自个儿生闷气。

哈!你知道你拒绝的是谁的帮助吗!沈芸云愤愤不平,觉得697289真是不识好歹,你拒绝的可是一个如天神般貌美的漂亮omega的帮助!沈芸云发誓,他这次要真正地讨厌697289两天。

沈芸云站在窗边,眺望远方。他的住宿距离安塔中心两公里,蓝色的塔近在咫尺,下宽上窄,顶端尖锐,笔直地屹立在长满白草的大地上,是这颗偏远星球上最高的建筑物。从沈芸云的角度看过去,他还能看见初建安塔时在侧面留下的字样:为了孩子。

风从西方刮来,沈芸云一边讨厌着697289,一边思考着该怎么帮助这个受困于G基因等级的beta。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沈芸云来这儿的第二个月的月末。

彼时进入了冬天,气温骤降,下了场大雪。调查已经到了收尾阶段,沈芸云宅在宿舍里写报告,他写得太专注,忽略了扔进被窝里的终端。直到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沈芸云才如梦初醒。

“谁啊?”他不耐烦地啧嘴,他刚刚脑子里有好多不错的想法,却突然被打断了。

门外的人没有搭话。沈芸云本该无视,但冥冥之中似有所感,他微微睁大眼,随后跑向玄关,啪地一声打开大门——

沈芸云看见一个高挑的背影,对比起沈芸云身上单薄的毛衣,来人把自己裹成了球。他戴着厚实的白色围巾,穿着加绒加厚的黑色卫衣,顶着卫衣的帽子,外面套了件棕色大衣和长到脚踝的冲锋保暖外套。

“697289?”沈芸云念出这串数字,“9先生?”

原本迈开步子要离开的beta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沈芸云终于见到了那张过去两个多月只在屏幕上见到的脸,瘦削、苍白,眼睛乌黑,下面挂着浓浓的黑眼圈,眉眼间满是倦怠和冷淡。真实的697289比二维视频里看上去五官更立体,气质也更颓废。

这是沈芸云第一次见到697289,他又惊又喜,穿着拖鞋从家里跑出来,“你来找我!你怎么来了?”

697289拒绝回答,他只看了沈芸云一眼,又转回身,“没什么。”他挥挥手,“走了。”

沈芸云眼尖地发现他的手提袋里塞满了衣服、被褥和暖炉。对于G等级和以下的人而言,星系的冬日寒潮是致命的,整整两个月没有太阳,每年都有几十万塔人死在冬天。沈芸云明悟了,697289以为他和他们一样都被严寒威胁,所以来给他送衣服。

“你担心我!”沈芸云兴奋地蹦到697289身边,他拉住697289手上的袋子,“你担心我受寒是不是?”

697289翻了个白眼,“不是。”

沈芸云才不信,“诶——”他拉长了音调,晃了晃被他俩同时握住的袋子,“那这是什么?”

697289松开手,把袋子给沈芸云,反正这袋东西本来就是给沈芸云拿来的。

双手插进衣兜,697289对自己此次的行为无语极了,他居然忘记沈芸云是高基因等级人。他的视线在沈芸云巴掌大小的脸上溜了一圈,沉重地怀疑这个omega的白痴通过网线传染了他,“你没接我的通话。我以为你冷死了。”他说,说完评价自己,“真是蠢。”

“才不蠢——”沈芸云扬起笑,“我好高兴能见到你!”

697289对沈芸云的善意敷衍地点头,嗯嗯两声,他继续往前走,还沉浸在他是不是也要变成白痴的思忖中,不搭理沈芸云。

没走几步,沈芸云又拦住了他,“等等——等等,你不进来坐坐吗?”沈芸云站在他的前面,“或者我们出去逛逛?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怎么能这么快就走了!”

697289不想答应沈芸云,无奈他实在太会胡搅蛮缠了,硬是拽住他的手,往屋里拖。

隔着屏幕时,697289就觉得沈芸云难搞,哪怕他说再难听的话,甚至讽刺沈芸云对他的关心,也只能让沈芸云难过一会儿。第二天视频,他还是会坚持不懈地凑过来。眼下面对着面了,697289发现沈芸云的难搞程度直线上升。

就这样,697289还是答应了和沈芸云去楼下的公园散步。

沈芸云开心地化着妆,嘴上也没闲着,和沙发上等他的697289聊天。他懒得念完那串数字,叫697289为9先生,左一口9先生,右一口9先生,叫得格外亲热。

697289第一次听沈芸云这么喊,鸡皮疙瘩起了全身。可时间的力量实在不容小觑,他还是接受了这么肉麻的称呼。截至目前,697289从未称呼过沈芸云,只用‘你’来指代。沈芸云的名字太暧昧了,芸云两个字音调相同,不论怎么念,都过于亲密。

冬天的公园银装素裹,地上的积雪淹没了脚背。

沈芸云和697289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留下两串脚印。公园和安塔同年修建,时过境迁,少有人来,变得破旧而寂静。过去每个傍晚结束了安塔和白塔的考察,沈芸云就会在这儿一个人坐许久。四周全是白色的松树。林线的尽头,前几日还是蓝色的塔,也变成了雪白。

沈芸云终于如愿和697289真实地相遇了。网络的距离随着两人的相见消弭,697289再也没了逃避的话术。这次他们聊了很多。

沈芸云谈到这一年以来他的经历和变化,他第一次向别人谈起这些,“我过去觉得贫穷是一种自由意志下的选择。归根到底是穷人不够努力,不够上进。我觉得那些命运多舛的人都活该,他们的愚蠢配得上这些苦难。”沈芸云说着,低头提了提脚边的石头,以此掩饰脸上的尴尬。

“我的确太高高在上了……太过分了。”他说,“我现在发现,这个世界没有提供太多选择,反倒是处境居多。而要求位于边缘处境的人仍保有美德,要求受害者坚强不屈、顽强抵抗……未免太苛刻了。”

衣服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饭菜不是从盘子里长出来的,体面的生活也不是天生就应得的。

这道理连小孩子都明白,偏偏沈芸云二十二岁时才意识到,他富足优渥的生活的本质,是分配不公带来的。社会与资源的天平向他倾斜,泼天的富贵从歪掉的口子倾盆而下,金币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地下起雨。

沈芸云絮絮叨叨地讲,697289安静地倾听。他们扫去木椅上的雪,坐在公园南边,面对着结了冰的湖。

待沈芸云讲完了,他似乎不好意思一个人讲了这么久,连忙问697289的生活。他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工作忙不忙?当初是怎么发现白塔的谎言的?

697289没有再搪塞,他平静地答了沈芸云所有问题,“还不错。不忙。当时抓住了一个网络漏洞,盗用别人的身份,在星系网络上注册了账号。”

沈芸云对697289言简意赅很不满,“什么啊……”他瞪了眼身旁缩进衣服里的beta,“你就不愿意和我多说点儿什么吗?”

697289沉默了,沈芸云的注视下,他败下阵来。他扭头叹了口气,主动问起更多,“首都星,是什么样的?”

即便不出十分钟,697289当时在星系网络上的账号就被查封了。但那十分钟里,他了解了整个星系大致的布局,位于核心的首都星,作为陪都的中央星,以及按照发达程度划分的一等、二等、三等、四等和边缘、原始星球。

“首都星吗?”沈芸云歪了歪头,“首都星很大,特别大,外面笼罩了三层防护罩,从远处看它是金色的,会发光。”

沈芸云还想给697289讲更多,但被697289打断了,“听起来真漂亮。”他说。

他想象出一个散发着柔和光线的星球,光粒子由深至浅地飘荡在宇宙的黑幕上,从金色到淡黄,再到几近于无,只余下明亮的透白。

沈芸云望着697289沉思的模样,突然发觉,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向697289提出帮助,“你想亲自去看看吗?”沈芸云若无其事地问,“我能给你带最好的基因液——你注射了,最低也能有E-。”

697289抬起头,他很轻易地分辨出,沈芸云淡定的神态下忐忑、期待的心情。他扯了扯嘴角,干脆地拒绝,“不。”

面具顿时崩裂,沈芸云的眼睛张得圆圆的,他提高了音量,“为什么啊——”他凑近他,急急地表态,“东西不难搞到的,我家里有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