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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沈芸云聊了很多,有关他死去的朋友,有关他的家人,还有些令他困扰又羞于启齿的问题。

很多沈芸云向我倾诉的什么O权主义与O利主义之间的矛盾、其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觉得我没资格去对任何年轻人说教。我不过只是年岁渐高,曾身居高位而已。我谈不了什么主义,也不懂什么学术派别。

我这辈子脑子装知识装得最多的时候,估计也就是四十多岁参加应试考试的那段时间。比起现在知识渊博的年轻人,我的知识储备不值一提,就是个令人绝望的文盲。唉,也不知道我这样脑子空空的人怎么就成了受尊敬的长辈。

好在沈芸云这个孩子也不在意,他只是想和我讲而已。我耐心倾听他的姿态赢得了他的信赖,他逐渐放松下来,开始用抱怨的语气和我闲聊,“alpha真是让人绝望的性别,他们似乎永远没办法跨越性别去达成理解。”

他看向我,我们坐在一颗丁香树下,淡紫的花成堆绽放,簇拥在枝头。“您肯定能明白吧?”沈芸云问我,“您和我的舅舅就能理解对方,理解那些alpha都没法感知的部分,对吧?”

我总感觉沈芸云的话把我和陈丹的关系形容得太暧昧了。但细想一番,好像又是那么回事儿,我端着水杯,吹了口热气,“确实,确实是这样。”

沈芸云叹出口气,“我觉得我和9先生就跟您和我舅舅很相似,”说到这儿,他沉默了片刻,又瞥过脸头,语气恨恨的,“讨厌死了。beta都讨厌死了。”

提到这位失去的朋友,沈芸云还是很伤感。

“所以同性之间,或者至少有相同处境的人,才能真正地理解吧?就像beta和beta他们那样,”他折了根脚边的狗尾巴草,挥动着它,看着摇摆不定的绿穗,他不解又疑惑,“我们要先理解对方,才能爱吧?要不然我们爱的是什么呢?”

我喝着热水,思考我过去那几段鸡飞狗跳的感情经历,“我不太清楚爱和理解到底是个怎样的先后顺序。但对我来说,这好像是同时进行的,”我想起柏砚,想起裴可之,想起和爱相关的很多人,“我在没那么理解我的爱人时,便和他相爱了。我的感情经历好像一贯如此。”

我思考着,竭力憋出点儿有逻辑的话,“我爱的不是我理解的爱人,而就是爱人他自己。”

沈芸云看上去要被我绕晕了,他挣扎着努力思考,“我不太懂……”

于是,我也挣扎着努力去更准确的表达,“在我的经历里,我都是在相爱的过程中不断地去理解我的爱人,同时也理解自己。”

“如果要真正地理解了再相爱,或许会更难吧。”我给他举了个例子,“要先理解才能相爱的话——那么你理解的,你爱的究竟是你投射在他身上的自我,还是那个完全与你不同的他呢?”

沈芸云边听,边似懂非懂地点头,“我好像明白了。”他肃着脸说。

我摸摸下巴,跟着他点脑袋。

丁香比迎春花的香味要清淡些,雨后这股清香带了些水汽的冷,我坐在树下嗅着,倍感提神。可惜身旁的沈芸云心事重重的,他搅着手里的狗尾巴草,显然没心思感受。

我问他在烦什么呢?

他欲言又止地瞧向我,在我不断的鼓励中,他期期艾艾地开口,“我想问您一个很低级的问题。以您的看法……”沈芸云小声地问我,“我要是告诉舅舅,我还是想结婚,他会对我失望吗?”

我不明所以,疑惑地反问他,“为什么觉得他会失望?”

“我、就是根据我的感觉,不一定准确……”沈芸云吞吞吐吐的,他低下头,不自在地扯着手里的草,将可怜的狗尾巴草碎尸万段。我嗯嗯地喝水,等他犹豫完。“就是……哎呀,怎么说呢,”沈芸云小声地说,“我总感觉舅舅不喜欢很早就结婚的omega。在舅舅眼里,婚姻是瑕疵一样的东西。”

我险些把嘴里的水喷出来。我大概明白了,在沈芸云这些年轻人眼里,陈丹估计就是个严肃冷酷、仇婚禁欲的大魔王形象。

看沈芸云说完便左顾右盼,不自然地讪笑的模样——没准儿这个大魔王在他们心里还总是拿着教鞭,对着不满的人就啪啪啪一顿抽,边抽还边说,‘哈?就你小子想结婚是吧?欠虐了就去当M,当什么婚姻的狗?’这个想象一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就忍俊不禁。

沈芸云茫然地望着哈哈大笑的我。我笑得咳嗽了几声,故作镇定地摆摆手,“不用理他。”我顺了顺气,“他的不喜欢没别的意思,跟有人不喜欢熬夜,有人不喜欢香菜一个意思。个人对生活方式的喜恶不同而已。他不是会让个人情绪影响判断的人。”

见沈芸云将信将疑,我拍了拍胸脯,和他打保票,“如果结婚是瑕疵的话,那我是最大的瑕疵品了。我这么大个瑕疵品还和他是好朋友呢。”

这下,沈芸云果然信服了。

快两点时,陈丹终于结束了他的工作,赶来公园里找我吃饭。

我和沈芸云正好也逛回了门口。相比几小时前的初见,沈芸云的精神状态看上去稳定了些许。他的神态依旧是忧郁的,不说话时,立在那儿,总给人黯然的感觉。

但该怎么走出朋友死去的伤痛,怎么去理解和改变他见到的世界,他的理想与道路又该在什么寻找,这些都是属于他的课题。我也好,陈丹也好,都只是他生命的旁观者。我能带去的仅仅是有限的帮助,和可能的启发。

我从不去思考‘如果我是他,我会如何替别人渡过一生?’这样的问题,我的观念中,长辈要时刻谨记对孩子的尊重,‘那是他的人生。’这一点非常重要。

“看来你们聊得不错。”陈丹提着包走过来,他摘下墨镜,上下扫了沈芸云几眼,把这个孩子瞅得险些踢起正步。

我搂着沈芸云,真怕这孩子僵得要直挺挺地倒下了。“对啊,”我笑眯眯地说,“芸云是个好孩子。”

陈丹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笑,“行了,我们要去吃饭了,你该去哪儿去哪。”他对沈芸云说,“晚上去我的办公室找我。”

沈芸云似乎没想到还有很陈丹私聊对机会。他根本不知道陈丹动了让他做继承人的心思,还以为他舅舅和上司都对他失望至极。他懵了懵,磕磕巴巴地向陈丹确定自己没听错。

陈丹嫌弃他傻乎乎的样子,挥手打发,“你回去看邮件吧。”

沈芸云听到逐客令,立马乖乖地和我告辞。他的表情复杂极了,如蒙大赦的同时又带了些惊喜,又高兴又害怕,倒是鲜活了不少。

我笑着和沈芸云挥手,等他走远了,我才问陈丹,“你怎么也不安慰安慰这个孩子?”我无奈,“就看着他一直埋怨自己?”

陈丹耸了耸肩,“喂心灵鸡汤这种事,还是你干得最好。”他双手插在风衣的兜里,看上去又傲慢又冷的,“我一向主张不干涉的教育。想得通,想不通,都看他自己。”

陈丹也穿了一身黑,黑色的高领衫,黑色的风衣,黑色的西装裤与黑色的皮鞋。

有时候,我真怀疑黑色是不是会传染。陈丹这个部门,没有规定的制服,也没规定服装颜色。长裙短裙连衣裙、长裤短裤阔脱裤,款式搭配各有各的千秋,但他们从上到下全是清一色的黑色。甚至沈芸云也开始穿通体的黑色。

每次去基地,见他们部门推开大门,一群黑衣人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我总有种他们要去打群架的感觉,忍不住肃然起敬。难怪他的部门总被人形容是‘讨债的’。

“你就嘴硬吧,”陈丹这样子可唬不了我,我拆穿他,“你要真是不干涉,干嘛还带这孩子见我。”

陈丹撇过脸,不承认,“看着他哭哭啼啼的,烦而已。”

我也不知道他别扭个什么劲儿。沈芸云都不在这儿了,他还口是心非的,“你明明很喜欢他,上次都说要确定他做继承人了。”

“谁知道呢?说不定过段时间我就反悔了。”陈丹说。

算了,我懒得和他争辩,反正这世界上最硬除了机关炮就只剩陈丹的嘴了。

去餐厅的路上,陈丹问我和沈芸云都聊了什么。

我大概和他讲了讲,讲完我和他不约而同地叹气。

“安塔和白塔……”我摇头,念叨着这俩过去就烦了我快十年的机构。

说‘安塔和白塔’烦了我十年也不准确。真正烦我的,是基因等级制度。安塔也好、白塔也罢,还是别的什么,都建立在基因等级制度的基础上。如今,我们以基因等级建立了社会秩序,建立了政治,建立了军队、学校、医院、阶级、财富与贫困。过去的战争加强了这个制度的牢固,令社会看上去秩序井然,实则畸形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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