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小说网kanshuyy.com

“因为以前你是我的爱人,”裴可之说,他捻着下巴,笑眯眯地打量着我,“现在再看年轻的你,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我思考半晌,得出结论,“所以我是你的老来得子?”

裴可之大言不惭,“是的。”

我给了他一脚巴子,让他尝尝不孝子的滋味。

上午拿到琉传送过来的通行许可证,下午我就开着飞船,带裴可之来到了中央星。

相比鳞次栉比,日新月异的首都星,中央星上的时间仿佛陷入了停滞。中央星球的土地由百位世袭贵族共同持有,以严苛的方式控制人口数量,每年的新生儿里只有极少部分可以获得居民身份。

这颗老牌高等星球保留了人神共治时代的风格,星球上的建筑全采用木结构,保留斜坡屋顶,严苛地限制层高,绝不允许超过最中央皇殿的神塔;道路规划也遵从旧制,讲究美观有序,而非高效速达。

我和裴可之走在街上,这儿昨天才下了一场雨,整个街道都湿淋淋的。路过一家面包店时,橱窗里的店员正给一盘才出锅的姜饼人挤上奶油,我看了几眼,裴可之发觉了,他推门进去,轻车熟路地给我买了一袋。

“这家店面包做得不行,很硬,但是饼干都很不错。”裴可之说。

我拿起一块,咬碎姜饼人的脑袋,果真又脆又香,还带着小麦烘烤后的甘甜。

走了几步,又经过一家书店,橱窗后的书店的老板抬起头,看向我们,紧接着那张陌生的脸上竟焕发出喜悦的表情,他跑出店面,热情地向裴可之打招呼,“裴先生——好久不见!”

裴可之神色如常地挥手,硬着头皮和老板寒暄。不论老板说什么,他都打个哈哈送回去。我站在一旁翻了个白眼,裴可之就装吧,他压根儿没想起来这是谁。

等我们走出这条街,裴可之明显松了口气,“差点就露馅儿了。”

“你就直接告诉他,你不记得他不就行了?”我搞不懂他干嘛要遮掩,这么多年了,记不住人多正常。

“那可不行,”裴可之摸了摸鼻子,他撇开脸,避开我的目光,“我刚来这儿时很孤单,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就假装自己是个天才。我经常提前背完拗口难懂的哲学书,再去书店找到这本书,当着所有人的面翻一遍,就开始自言自语——就是假装那种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天才,自顾自地背诵最晦涩难懂的篇目。等书店所有人都围着我了,我再镇定自若地把书放回去,说,‘是本好书。’……”

“我年少的时候,为了维持这个人设可是煞费苦心,每天背书背到后半夜。怎么说也得绷住,不能功亏一篑吧?”裴可之嘟囔。

后来裴可之如愿考入精神医疗学院,也算没辱没他天才的名声。他搬到了新的住所,很少再来这片街区,但关于他苦心孤诣塑造的天才形象深入人心,流传至今。

了解了前因后果,我捧腹大笑。万万没料到裴可之竟也有这种脚趾扣地的中二期,我笑得前仰后合,他低低地咳嗽一声,脸上难得浮现出几丝羞臊。

“哎呀……不懂事是这样的。”裴可之任由我笑得扒拉到他身上,神情无奈地拖着我往租房走去。

我和裴可之的租房在他学院附近,走十分钟就能到校。这是一座带花园的老洋房,上下两层楼,斜坡屋顶改造成了露台。

我们俩都喜欢晚上带着酒和花生坐上去,吹着晚风聊天。每当这时,总能闻见香樟树传来的一股清新味,树上细小的叶摇曳着,树影婆娑。

裴可之放下酒杯,正要和我说什么,忽然,底下的嘈杂打断了我俩的谈话,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下去,看见几个学生打打闹闹,欢笑传来又远去。

我指了指那些结伴玩乐的学生,问裴可之,“你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不是,”裴可之摇摇头,“我以前在学校独来独往。”

“为什么?”我惊讶地望向他,“我以为你人缘很好。”

裴可之耸了耸肩,“就是人缘太好,才独来独往。”

见我表情困惑,裴可之补充说,“我和所有人的关系都很好,但没有最好的。于是,大家都以为我是对方某个小团体里的一部分。”

“那你还挺会端水的,”我明白了,“这么说起来,你当年肯定是个学院里的风云人物吧?”

“不敢、不敢。”裴可之虚情假意地谦虚道。

来到少年时代,裴可之与他在母星上时的状态截然不同。

来到这儿的半个月,我和裴可之在租赁中的房屋里安顿了下来。这儿没有极速速通的公交工具,所有的人都慢悠悠的,我们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城市里乱窜,有几天屁股被颠得痛了,我们就靠脚来走街串巷。

他变得乐于和我交谈,每次走在街上,他会主动告诉我这儿哪家店铺最美味,哪家换了主人,还有他曾经闹出过的乌龙。譬如某次参加冬季长跑时,他在这个路口拐错了弯,险些直奔食堂,而非终点。

他和我谈起年少时的事,眉眼轻松,我听着,总是忍不住和他一起发笑。我们一路上从头笑到尾,笑声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怎么都止不住。

这种情况在裴可之的母星上从未发生过。我和他谈起童年时,总像在谈论别人的故事。他对于童年的态度过于客观,仿佛那不是他的人生,而是某个标本。

明明同样都是八年的岁月,但显然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的八年,在裴可之身上留下了更直观的烙印。

第十八天,裴可之的校友认证终于通过了,他总算能带我去他的学院逛逛。

我们先去的是档案馆,进去后直奔西北角的书架,在我的注视里,裴可之的手指点了点,随后便找到他那届的毕业相册。他抽出书,吹了吹上面的灰,打开第一页就是大合照,他指着上面的照片对我说,“冻冬,这就是二十二岁的我。”

我不确定是不是我太熟悉他了,上千人的合照里,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可我偏偏一眼就瞧见了裴可之。

他在我眼里是最明亮的那个,照片上的他正对着镜头,眉眼弯弯,肌肤白皙,黑色的卷发柔柔地垂下来。那时他尚未练就如今面具似的笑容,脸上的笑意浅薄,还能窥见锋利的本性。

裴可之看着过去,我看着他。春日的阳光倾斜地照进屋内,光线中浮尘细小,若隐若现地飘荡着。这个时候,他不再遥远,他变得鲜活又亲近。

我开始庆幸我决定来到他的少年时代,属于裴可之的,闪闪发亮的少年时代。

走出档案室,裴可之领着我去院长办公室。他的老师知道他回来,特意等他的拜访。

“我的老师对我要求特别高。同一道题,别的学生答得有疏漏,他会指出来,但不扣分,可要是我有疏漏,他就会不留情面地批评我。”

裴可之说,我们走在一条种满了三角梅的廊道里,紫色的花爬满了头顶的廊梁,他向我讲起他的老师,“我能理解他。他对我抱有厚望,觉得我可以接他的班,才对我这么严格。”

这真是极少有的时刻。长期以来,我们之间的角色似乎颠倒了,变成他喋喋不休地讲诉,而我安静沉默地倾听。

“但有几次,我的随堂测试分数被他打得特别低,我特别生气、委屈,我决定要做一个冰冷的学习机器,不再表露任何情绪。今后不论他说什么,我都呆滞地微笑,让他忏悔。”裴可之说,他边说边挠了挠脸,左顾右盼,试图隐藏自己的尴尬。

“我假装进入应激创伤状态的样子太逼真,把他吓坏了,”他说,“他兢兢业业给我做了四五场心理疏导,险些抱着我痛哭流涕。”

我又笑了,我知道裴可之的内心戏很多,但没想到会这么多、这么丰富,“你也太爱演了吧!”

裴可之摆摆手,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哎呀,小孩子嘛,就很多奇思妙想……”

我拼凑出裴可之学生时代的样子:成绩优异、礼貌温和、爱好广泛、有钱有闲,人缘超好,还被老师给予厚望,前途无限美好……简直是堪称完美的学生形象。

“要是你十几岁的时候遇见了十几岁的我,肯定会觉得我又蠢又笨。”我不禁感叹。

“那可不一定,”裴可之回答,“我没准儿会觉得你可爱。”

我眯了眯眼,盯住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嘴里的可爱就等于笨,”我恨恨地掐了把他的胳膊肉,“你以为你那些话术能唬住我?”

我用力一掐,裴可之倒吸一口凉气,“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哭笑不得地求饶,“饶了我吧,姜冻冬大人。”

这还差不多。

我哼了一声,撒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