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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做决定吧,冻冬。”

裴可之说这句话时,姜冻冬才剥开红薯紫色的皮。院子积雪皑皑,红薯裸露出来一条橙红色的肉。姜冻冬啃了一口,含在嘴里,被烫得哆嗦着嘴皮,往外吐热气。

“你选择什么方式的安乐死?”姜冻冬问。

两人坐在院子前的廊道上,中间搁着烧火的小炉,炉里的水咕噜咕噜响。

裴可之转头,看向姜冻冬,“自然安乐死。”

姜冻冬却不看他,他自顾自地揭开剩下的皮,看着蜜汁在薯肉的纤维里流淌。其实这件事本就只取决于裴可之,哪儿需要姜冻冬来定夺呢?

“你确定?”姜冻冬再次询问。

裴可之微笑地点头,“是的。”

姜冻冬一口一口地吃着红薯,不再言语。

自然安乐死,是所有安乐死方案里选择人最少的。其方式是在身体植入阀域监测系统。监测到辐射遗症开始突破稳定剂的防护时,系统将在体内释放大量麻醉药剂,确定患者在无痛状态下死去。

自然安乐死的好处是没有明确的死期,坏处也是没有明确的死期。患者不需要在打完最后一针稳定剂就留院观察。他可以继续生活,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但也许在兴高采烈的生日宴会上,也许在畅想下一个冬天的聊天时,死亡会毫无预兆地降临。

与其它安乐死相比,自然安乐死没有别的含义,仅仅只是在避免患者在死亡上体验肉身痛苦。它就像真正的死亡一样,无法控制,无法预测。

姜冻冬咽下红薯,他有些意外,但仔细一想,又觉得理所应当。这的确是裴可之会做出的决定。

可迄今为止,姜冻冬仍对自己是否真的帮助到裴可之,对裴可之是否真的找到缺失的部分无比困惑,“我真的有帮助到你吗?”他再次这么问裴可之。

裴可之也再次给出肯定的答案,“真的。”

“你真的——真实地体验到生命了吗?”

“真的。”裴可之说,他歪着头,笑眯眯地望着姜冻冬,“这么严格啊?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彻底相信我吗?”

姜冻冬撇过脸,看向左边的梧桐树,就是不看他,“你不能撒谎。”他很认真地说。

“我没有撒谎,冻冬。”裴可之同样认真地答复。

屋外又飘起了雪,白色的雪簌簌落下,不多时就填满了院子里其它的色彩。

如今,姜冻冬无法再依靠直觉做出判断。他沉默了半晌,“我没有办法完全相信你的话,”姜冻冬转过头,直视裴可之的眼睛,“但这是你的决定,那么好吧。”

裴可之已经记不起这样的对话,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重复发生了多少次。他有些困惑,“为什么没有办法完全相信我呢?”

裴可之知道姜冻冬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但这是第一次在某件事上,他反复被姜冻冬质疑。裴可之不解究竟哪儿没有做好,他很直接地发起正面沟通,“冻冬,我从不对你隐瞒,也不对你撒谎。”

姜冻冬用手撑着额头,他罕见地以一种异常尖锐的方式进入折断沟通,“可是如果你连自己都隐瞒呢?如果你撒了谎,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呢?”他诘问。

“冻冬,那你判断的依据究竟是什么呢?”裴可之同样一针见血地问,“是什么客观的标准,还是你的主观感受?”

姜冻冬在这个问题上犯了难。

如果一定要选择,他属于后者。他从来都是一个惯用自我感知去判断事物的人。他依靠自己的内在价值与核心去感知别人的生命,这样的方式无往不利,能帮他获得最纯真的答案与体验,让被欺骗成为他的选择。但偏偏在裴可之身上,姜冻冬难以捉摸他的生命脉络。

姜冻冬把裴可之的难以捉摸归因为独立性。但即便生命真正地相融,姜冻冬发现,他对裴可之的生命历程,依旧处于似懂非懂的状态。

他好像清晰地感知到了裴可之的生命脉络,又好像没有。这种朦胧感,让他至今都无法甄别裴可之的话究竟是发自内心,还是有所隐瞒。

姜冻冬捂住脸,泄了气,“是我的主观感受,”姜冻冬说,“你明明知道,这就是我思考的方式。”

“所以,不是无法相信我,而是无法感知我,对不对?”裴可之问。

姜冻冬默认了这个说法,“那你可以感知到我吗?”姜冻冬转了个身,面向裴可之,他抱住脚,间隔炉子冒出的热气问他,“我向你说谎的话,说那种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谎言的话,你能发现吗?”

裴可之捻住下巴,沉思了片刻。

他不确信他是否能感知到,毕竟姜冻冬没有说出过无心之谎。但裴可之又能理解姜冻冬的感受。他们相互理解,但并非对彼此了如指掌,不分你我。

感同身受,这种突破界限的瞬间,在他们相知的四十多年里,似乎也只出现过两次。一次在遥远的三十二年前,姜冻冬坐在病床上哭泣,一次在去年的春夏之交,裴可之顿悟落泪。

“……很难,”裴可之说,他想了想,提议道,“不如冻冬你演练一下?”

姜冻冬正要说这怎么演练,但他忽然灵光乍现,“十秒过后你要去再给我烤俩红薯,顺便把中午的锅碗瓢盆洗了,并且还会允许我再吃一包薯片。”

裴可之毫不犹豫,“这是假话。”

“不,”姜冻冬义正严辞地否认,“这是真话,是事实。”

“诶?”

“我们靠主观感受思考的人是这样的,”姜冻冬说,说得信誓旦旦,“我觉得什么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裴可之被他的强词夺理逗笑了,他笑着摇头,“好吧好吧。”他说,边说边起身,按照姜冻冬的要求去干活。

话题就此搁置。

姜冻冬看着裴可之起身走向厨房的背影,原本嬉笑的表情又黯淡了下去。风雪倾斜地吹进屋里,屋檐的风铃跟着叮咚响,那还是前年裴可之送给姜冻冬的礼物。姜冻冬搓着手,看向屋外掉光了叶的梧桐树。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他心中的苦闷。他苦闷于无法清晰地感知裴可之。而当他觉察到这份苦闷时,他因此更苦闷了。

D2059的春天,姜冻冬陪裴可之去医院,办理好了自然安乐死的手续。

医生拿到他们的申请时,惊讶万分,“你确定选择这个死亡吗?”

人在尚未出生时,会不会也有人问过,‘你确定要选择这个出生吗?’这么想着,裴可之感到有些滑稽,他忍俊不禁,笑着点头,“是的。我确定。”

姜冻冬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等出了医院,他问裴可之刚刚在笑什么。裴可之如实说完,姜冻冬了然,“说不定真的是这样。”

“如果是真的,那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出生负责——不公和痛苦都成为了一种选择。”裴可之说。

姜冻冬却觉得这种假设情况没什么影响,“人一生里在一无所知时做下的选择还少吗?”他耸了耸肩,“也不差选择出生这一个。”

裴可之点着头,但还是止不住地思忖,‘假如可以选择出生’其中可能引发的效应。

两人一边闲聊着,一边去往常绿星的白象群山。

裴可之几乎每年春初都想去那儿滑雪,他是真的热爱这项运动,哪怕今年也不例外。姜冻冬无所谓,陪他去。

他们住的依旧是大前年的度假酒店,套内两间卧室的户型都没变化,从落地窗望出去,森林匍匐在脚下,林线的尽头,雪山屹立。从他们第一次在这儿度蜜月到眼下,景色没有分毫变化。姜冻冬烤着火,想起前段时间,裴可之还说他恋旧,“你也很恋旧啊。”姜冻冬感叹道。

裴可之看了看手里的老滑板,发现他同样无法反驳。

“太恋旧了!”姜冻冬走下沙发,拿起裴可之用得被磨光外漆的护膝,痛心疾首,“你看看,连护具旧了都舍不得换,要是没保护好你咋整?”

裴可之停下手里的动作,微笑地望着表情浮夸的姜冻冬,等着听他会说什么屁话。

果然,姜冻冬拍了拍裴可之的肩膀,“这么不爱惜自己!”他沉痛地表示,“罚你去给我买俩张烙饼,要白糖馅儿的。”

裴可之完全不意外,他这几年深刻认识到,姜冻冬简直就是个使唤人的天才。免去抬杠,他利落地说了声行,就出门给买饼了。干脆的作派让姜冻冬非常满意。

这种满意持续到裴可之回来。

姜冻冬疑惑地打量裴可之,“我的饼呢?”

裴可之手上就拿着一张饼,还在自己啃。椭圆形的饼上留有深浅不一的烙痕。裴可之坐到姜冻冬身旁,姜冻冬可以清晰地闻见,面粉久经过铁炉烘烤的小麦香,与夹心里白糖融化的甜蜜味道。

“卖完了,这是最后一张。”裴可之扬了扬手里的饼说,“你让我买两张,老板没有两张,只有一张,我就只好勉为其难地吃了。”

姜冻冬看裴可之啃看得嘴馋,“那你给我半张。”

“不行,我恋旧。”裴可之咬下一口。

“那你给我咬一口。”

“不行,我在惩罚自己。”裴可之咬下一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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