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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才到,陈丹却觉得,有的人的脑子还不如停留于过去,别再发育。

他合上手里的计划书,长长地叹出一口浊气。随后,陈丹嘭地一下砸在桌上。

桌前递交资料的组长和桌子一起抖了抖,旁边的沈芸云战战兢兢地缩在书柜旁,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个摆设。

“你自己有看一看这里面的内容吗?”陈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他盯着桌前的组长。

组长埋着头,不敢吭声。

他是最早和陈丹一起建设部门的那批人,去年以前,陈丹都对他颇为信赖,时常委以重任。但他似乎老了,想要退休颐养天年了。从去年二月开始,他就活络于各种能中饱私囊的差事,甚至贩卖些不那么重要的情报。

陈丹以为他能把握得了分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陈丹难得的温柔,换来的却是组长对部门任务越加敷衍糊弄的态度。谁能想到,如今这个连计划书里的重要数据都敢弄虚作假组长,曾经是整个部门里最古道热肠,最负责尽职、最痛恨造假的人呢?

陈丹的怒火刚要蔓延开来,一则通讯忽然打断了他。

角落里当摆设的沈芸云有眼力劲儿上前,想拿走这不合时宜响起的私人终端。没想到的是,陈丹竟然顿住他的愤怒,接通了来电。

“陈丹,”终端里传来姜冻冬带着笑意的声音,“我没有打扰你吧?”

陈丹毫不客气地回呛姜冻冬的客气,“你打扰了。”

姜冻冬被吓住了,他连忙道歉,“噢噢,真是对不起,我应该问问你是否方便——”

姜冻冬的心惊肉跳很好地取悦了陈丹。心里团着的火稍稍冷却了些。

陈丹向沈芸云摆手,示意他离开。沈芸云如蒙大赦,马不停蹄地关上办公室的大门,逃离长辈战场。等年轻人走后,陈丹瞥了眼跟前一言不发的组长,决定晾一晾他。

“长话短说。”陈丹坐回椅子,问对面的姜冻冬。

和陈丹预料的一样,姜冻冬找他也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最近那些甚嚣尘上的言论——针对柏砚最近对保守派旧党的集中无公害化处理,相当一部分人震惊又害怕,认为柏砚在清除所有反对他的人,要实施白色恐怖。

姜冻冬希望陈丹能从柏砚口中得知他突然的大开杀戒,是为了什么。

“我又不是他的上级——我问他,他不一定对我说实话。”陈丹漫不经心地回答。

姜冻冬却说,“哎呀,他不会说谎的。”

陈丹哼笑一声,“既然他不会说谎,你和他都这么熟了,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

姜冻冬语气讪讪,“我怕他胡思乱想,觉得我对他的行为有啥态度之类的,”他略有些尴尬地解释,“更何况我都多少年不管事了。工作上,你们交流得更多。”

“是吗,”陈丹不置可否,“那我就按照你的要求去问他了?”

对于柏砚最近的举动,陈丹其实早就有困惑。他之所以一直没行动,其实就是在等姜冻冬的支使。他需要从姜冻冬这儿得到一份去质问柏砚的许可。

“去吧去吧。”姜冻冬将许可送到陈丹手里。说完,他还不放心,又叨叨絮絮地叮嘱起陈丹。

这几年,姜冻冬是越来越唠叨了。陈丹才不想听他的念叨,赶紧打断他,直白地总结了姜冻冬那一堆话语的本质要求,“行了行了,你是让我去试探他有没有痴呆,是吧?”

这几乎是所有人都关注的一点。柏砚的康复医生再三证明他的精神状态正常,但他处理以莫罗为代表的旧党处理得实在太突然了。

突然得像是个步入暮年的暴君,在肆无忌惮地清除生命,仅仅是不认同对方,就要抹除对方的存在。

“柏砚最近的行动确实太出乎意料了。”姜冻冬说,“我很担心。”

陈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姜冻冬没有明说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可陈丹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了。”他答应道。

和姜冻冬的通讯结束,办公桌前的组长还保持着埋头不语的姿势。

陈丹心里装了别的事儿,早没了愤怒。看着面前原先和他一起拼搏,而现在只想着浑水摸鱼、偷奸耍滑的组长,陈丹只觉得疲惫。

陈丹放下终端,走到组长面前,将那份狗屁不通的计划书还给组长。原本即将降临的斥责、怒骂都没落下,陈丹难得温情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在组长不知所措的注视里,陈丹指了指门,“我给你留最后的颜面。一周内,你完成好工作交接,自己去辞职吧。”

组长望着陈丹,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陈丹完全不给机会。他说完,就坐回了位置,继续审阅手边的文件,看也不看组长一眼。

从年轻时开始,陈丹就是一个极其讲究效率的人。

即使他现在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连做爱都要拿着秒表计时,要求对方一小时至少三次,每次进出不低于六十下,但他还是对自己的每日规划有着严苛的标准。对于被列为当务之急的事项,他总会第一时间去处理。

因此,上午从姜冻冬那儿得到质问柏砚的许可,中午陈丹直接放弃进食,趁着午休的空闲时间杀到了基地。

“为什么突然对莫罗动手?”陈丹的双手撑在柏砚的办公桌上,逼近柏砚。

他咄咄地地质问还捧着碗面条啃啃啃的alpha,满脸不愉。陈丹本来就是天生臭脸,当他不笑时,眉眼间的全是夹杂着不耐烦的攻击性。

柏砚似乎并不意外陈丹的到访,他面不改色地放下碗筷,用纸巾擦了擦嘴。

“我要退休了。”柏砚回答道。

陈丹匪夷所思地望向面前平静的alpha,不由得慢慢站直了身体。柏砚退休后,谁会上位呢?自然是他的孩子,柏莱。哪怕柏莱不承认继承人的身份,可是血缘是无法辩驳的证明。

陈丹听懂了柏砚的话外音,他突然对莫罗动手,是想要为柏莱清除隐患。

“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一副慈父心肠了?”陈丹似笑非笑地反问柏砚,“你这个时候,倒像是个父亲了。”

陈丹双手环胸,审视起柏砚。

柏砚比上次见面,看上去又衰老了很多,眉间的川字纹和眼睛下的泪沟都深了不少。他的皮肉也都松弛了,全靠骨相撑着,很难再将眼前步入老年的alpha和曾经的美少年联系起来。

高高的眉骨下,孕育着一片浓郁的阴翳,那双绿眼睛偏偏又在黑暗里沉静地发亮。没有了那副迷惑人的好相貌,柏砚身上的阴鸷越发凸显。也难怪总有人警惕他。

柏砚的书桌上除了文件、面碗,就是几个相框。陈丹扫了几眼,意外地瞧见柏莱毕业的照片,那上面有他、柏莱、柏砚和姜冻冬,他们四个人的合影。陈丹原以为柏砚只会放他自己和姜冻冬的合照。柏砚过去也就是这样做的。

听着陈丹讽刺意味的话语,柏砚淡淡地抬眼,看向他,即不反驳,也不回怼,“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

陈丹身上的敌意稍稍减弱了些。他居然对柏砚的这个说法还真产生了几分相信。

“你倒是更像个父亲了。”陈丹略微缓和下来。

他坐到客座上,随意闲扯了几句,“你这么一做,我和你比起来,更加失职了。我什么也没为他做过,还竭力否认自己母亲的身份。”

按照以往,柏砚多半会以沉默的方式回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清楚要说些什么。他不明白该怎么处理与姜冻冬以外的情感交流。

他曾经的确处理过,处理过陈丹和他的感情——但当那个人恰好又是陈丹时,他愈发不懂该如何是好。

但这次,柏砚想了想,他干巴巴地接下了话茬,“你让他出生,就是最大的付出。”

没想到,他的话反倒给了陈丹一激灵。

陈丹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你吃错药了?!”

他用前所未有的严厉语调叱责柏砚,那张时常神色刻薄的脸上竟罕见地闪过惊慌、恐惧的情绪,像是一个人酣畅淋漓地在深夜街头裸奔,却突然被婚姻舔了一口。

“你终于疯了是吗?柏砚!”陈丹边说,边搓自己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有够毛骨悚然的。”

柏砚茫然地看向陈丹,搞不懂为什么他的反应这么大。

陈丹也后知后觉自己有点儿太夸张了,他手脚僵硬地坐回椅子。

被柏砚毫无预兆的安慰肉麻到的可怕感受,还萦绕在心头。陈丹强制镇定下来,硬着头皮,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聊,“出生可不是什么好事。”

“为什么。”柏砚询问。

陈丹并不想和柏砚一起追忆往昔。但话题都到这儿了,他不得不回忆过去。回忆起几十年前,柏砚在只言片语里对陈丹谈论过的真心。

“你说过,你并不喜欢你的出生,也厌恶你的童年。”陈丹说。

柏砚噢了一声,他垂下眼,也回忆起了他对陈丹说过的话。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流露。

在柏砚和陈丹短暂的亲密关系里,其实他们很少向对方展开自己。柏砚是认为没必要,陈丹则是有所保留,他始终认为将柔软袒露给别人是愚蠢的,是为别人伤害自己提供了刀。

所幸他们两人都是典型的实干派,比起那些抽象的情感、思维与概念,他们更注重于做了些什么、得到了什么。因此,陈丹和柏砚相处得融洽且和谐。

“那时候的我太年轻了,所以总是埋怨过去,埋怨出生,埋怨童年,这不是什么稀奇事。”柏砚答道,“现在我已经老了。距离我的出生已经过了将近八十年了,我不会再回到过去,也不会将一切不幸都归因于遥远的童年。”

反复地纠结自己是否应该出生,反复地回味童年的创伤和遭遇,对柏砚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那没有用,也没有必要。

陈丹没理解柏砚的意思,他蹙着眉头想了会儿,“你的意思是说,你已经不在意了,所以你觉得这可以算得上是好事?”

柏砚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人生。而出生是生命线上一颗遥远的点。它没有好坏,只是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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