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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完了,我举起剥蒜的手,拿手臂揩了揩眼角,“我可不希望是任何人的围城,”我不再玩笑,认真地回答小缘,“如果你带着这样的想法生活,那就太沉重了。不仅是你沉重,我也会沉重。因为我必须为此负责。”

“所以,为了我不沉重,也请你别沉重地生活吧。”我说。

青菜倒进了锅里,叶子上的水和油相撞,升起股白烟,随后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我被油烟呛得连打好几个喷嚏,在我睁开眼的迷蒙间,我听见灶台前咯吱、咯啦挥动锅铲的小缘对我说,“好。”

酒足饭饱后,我准备随小缘一起去隔壁他的房子,帮他看看打包的行李。

伊芙明年退休,小缘由于不善沟通错失局长之位,但怎么也算是骨干顶梁柱似的总科长。很多工作上的交接和人事变动,都需要小缘和下任局长配合,因而格外忙碌。

我帮不上大忙,但一些小事,像监工搬家团队来装行李,还是不在话下。

我锁好门,和小缘聊着天,往他家走。我们聊到最近新上映的警匪影片。那个片子为了真实,还请了警局很多行家当顾问,其中就有小缘,据说其中一个能读心的高智商罪犯,就是编剧在相处过程里以小缘为原型写的。

“真是的,为什么要把你写成罪犯啊!”我当然知道这种写作没有问题,但还是想发牢骚,“你可是刑警诶,破获了这么多案件的厉害刑警。”

当事人小缘倒是心态良好,他看得很开,“那并不是我。”

我还想说点啥,但随着越来越靠近小缘的家门口,我和他的注意力都不约而同地移到别的地方——一个瘦弱的孩子正蹲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哭。

那是一个beta,双手捂着脸,眼泪成串地落下来,他双脚中间的洋灰地上都被他的泪浸出了一小片湿漉漉的痕迹。

貌似是体察到视线,孩子从掌心里抬起脸,他的眼睛已经哭肿了,上下眼皮肿得发泡。

我下意识想询问这个孩子怎么了,但他唰地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走向奚子缘,“你为什么要躲着我?”他走到奚子缘面前,大声质问他。

奚子缘脸上原本浮现出的不好意思的笑意,全消了下去。他淡淡地看着孩子,神色变成了一种遥远的凝视。

“我没有躲着你,我在和朋友商量你的学校。”他如实说道。

像是被按到了某个开关,孩子的脸瞬间被激动的情绪爬上红色,“我说了我不要再去上学了!你听不懂话吗!”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奚子缘依旧充满冷硬地回答,“你必须要去上学,我也要去上班,我们有各自的生活,我没有时间来陪你。”

我在旁边欲言又止,我很想建议小缘不要再提‘上学’的事了。先让眼前这个孩子冷静下来再谈,也许更好。

可这儿根本没有我插话的余地。

孩子显然是崩溃了,眼泪再度从他那双稚嫩、执拗的眼里簌簌落下,他捂着脸,蹲到地上,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你不爱我,为什么要做我的抚养人?”他如此问道。

小缘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中,他看向我,目光平静,我分不清他是在寻求我的建议,还是询问他做的对不对?

我只能无奈地做出口型,无声地说,‘按你的想法来沟通吧。’毕竟小缘才是这个孩子的抚养人。

“法律没有规定,不爱你是有罪的。”奚子缘说。

小缘如今已不再需要假装羞涩、腼腆去融入集体,他已经被接纳,因而可以任意地展露自己冷酷的一面。见到这样的他,我也没觉得意外。

蹲在地上的孩子并不接受这么教条的回答,他一遍遍地哭诉,“你不爱我,为什么要成为我的抚养人?”

这次奚子缘给出的答案更冷。

“看你可怜。”小缘居高临下地看着脚边痛哭流涕的孩子,面无表情地说,“你可以这么理解,我成为的是绝大多数那种比起爱你,更希望你别给我招惹麻烦、别太影响我的生活的家长。”

孩子仰起小脸望着奚子缘,他的泪水不要命地流淌,原本被情绪涨得通红的脸,眼下忽地惨白了下去。

眼看这个孩子要被奚子缘直白的回答气得撅过去了,我赶紧蹲下来,拍拍这个孩子的后背。

“别激动,别激动——”我尝试和这个孩子沟通,等这个孩子撇过脸,用湿润的眼睛看向我时,我拿出手帕,帮他擦眼泪。

期间小缘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被我狠揪了把小腿肚,他倒吸一口凉气,“嘶——”一声,直接闭麦。

等孩子的抽泣渐渐平稳,我试探性地和他说,“孩子,我想他的意思是,他希望和你的关系是亲而不密的。”

‘亲而不密’这个词怎么也比‘不爱你’更能被接受。

孩子的泪水慢慢止住了,他看向我,眼里闪烁着哭泣后的光。

“你们之间会有充足的情感支持、经济支持,但彼此精神独立,追求自己的生活。”得益于做成长顾问的那几年,我缓和嗓音的技术如今已炉火纯青,再也不会出现当初那种夹着声音像个0似的说话,“这是他希望的状态。”

“可我不希望这样。”孩子哽咽着说。

我顺着他的意思问,“那你可以再说说,你究竟需要什么吗?”

“我需要他陪着我,围着我转。”孩子说。

他说着,抬起眼看向奚子缘,他的悲伤里呈现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恨意,来自于为奚子缘不迁就他的愤怒,”这很难做到吗?”

他站起来,质问奚子缘,却对着我道,“我就想要他陪着我——现在我只有自己一个人了,我每天疑神疑鬼,孤独得想躲进衣柜。我连睡觉都不敢关灯。”

奚子缘伸手拦住我,不要我再参与。

“不可能。”他依旧是这个回应。

他不为所动的态度彻底惹恼了孩子,刚平缓下来的情绪又激起惊涛骇浪。孩子发狂地抓挠自己的头发,长长的指甲不慎抓破了他脸上的肌肤,留下几道血痕。

“我都这么痛苦了,你看不见吗?”他颤抖着,泣声问,“你为什么还要拒绝我——为什么你还要和我对着干!”

奚子缘冷漠地看着孩子声嘶力竭,“因为我没必要为你的痛苦的霸权让路。”他说。

到如今这个节骨眼,我也只能保持安静,退到一边儿旁观这场抚养人与被抚养者到交锋。

孩子终于无法再忍受,他大吼大叫,“那你就不要收养我啊!你根本满足不了我的需求,你收养我做什么!”

奚子缘没说话。

但做过抚养者的我,再清楚不过。

收养这样的孩子,大概率正是因为他如今歇斯底里地向他人索求爱的状态。放到自己面前,好歹能确保孩子的这种病态不会被利用。如果将这个孩子转交到别的人手上,那送羊入虎口的几率就太大了。

不给我反应的时间,这个哭闹的孩子在吼叫发泄完,便掩面跑走。

我当即拔腿想追上去,可奚子缘一把拉住了我。

他表现得极其冷静,看起来对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

“不去追一下那个孩子吗?”我指着孩子消失的方向问。

“不用,我不会去追他”小缘说,他掏出终端给我看,“我给他装了定位器。另一个休假的同事已经在找他的路上了。”

屏幕的地图上一个往东边疾驰的小红点应该就是那个孩子,另一个小绿点就在他一公里外,貌似比我们还近。

我呼出一口气,点头放松下来。

“……我是不是帮了倒忙?”在小缘打开家门的间隙时间中,我向小缘道歉,“抱歉啊小缘……”

要是我不插那么几句话,不去兀自引导,或许情况还没有这么糟。

“不,哥,”小缘转头,对我说,“这次是最好的情况了。”

他告诉我,以往他用这么坚决的态度对待这个孩子,不遂他的意愿时,这个孩子从不会哭着跑走,而是闹着自杀。有好几次,奚子缘都不得不一手刀劈晕对方,才能结束一场闹剧。

谈到这儿,奚子缘也露出了些疲惫。

“见笑了,哥。”奚子缘反而对我道歉。

我摆摆手,比起这个,我更在意该怎么解决这事儿,“这孩子这种情况,还是马上找个心理医生介入或许会更好。”

歇斯底里地索求爱和陪伴,不如说是在宣泄恐惧。我凝视着这个孩子,好像凝视过去的我的某一部分。那时的我和他内心似乎住着同一只怪兽。

或许他需要的不是全心全意爱着他,不是与他密不可分,直到蚕食自我边界的抚养人,而是心理医生。

“像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的那样,你也陪这个孩子去看看吧。”我轻轻拍了下奚子缘的手臂。

我提起过去的事,试图以此唤起奚子缘的柔情。

他望着我,蓝眼睛里充满了柔软的怀念色彩。他正要点头同意,我却又打断了他。

“实在不行,就充当监督者,”我抿了抿嘴说,我的心里到底有亲疏和偏向的,“请更合适的人来做这个孩子的抚养人吧。”

奚子缘听出了我的话外音,他笑了起来。我们走进他的院子,院里的枝繁叶茂的树下,他和无数次以前一样,对我提的要求都点头,说,“好,”他说,“我会试一试的,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