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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着第二根冰棒,还想接着和莫亚蒂聊天,身体却渐渐脱力,有些坐不稳了。我尝试抓紧两边的绳索,但依旧无法控制地向后栽倒——好在莫亚蒂及时从背后托住了我。

他扶着我走下秋千,我想走几步,可惜有心无力,四肢沉重得不听使唤。最终,莫亚蒂搀着我,帮我躺到坚硬的沙滩上。这是我唯一能承受的姿势了。

我很清楚,我来不及吃掉另外一根冰棒了。

于是,我含着黄色的冰棒,对莫亚蒂说,“我要死了。你吃草莓味的吧。”

莫亚蒂盘腿坐在我身旁,平静地望着我,“我知道。”他询问我,“姜冻冬,活这么大半辈子,操这么多心,做这么多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努力地想了想我的这一生。但不论怎么想,我都觉得我没有什么目的。

“只是活着,活着,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我说,“虽然信念总会改变,往往昨天相信的,明天又不信了,昨天坚持正确的,明天又忍不住产生怀疑,但是没有关系,今天——此时此刻,我做下决定,好好地生活,那又是全新的开始。不论怎么变化,我的期待永远不会变。”

他一只手撑着脑袋,长发随着他的姿势垂落到耳畔,“现在都没有变吗?”

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刻,这份期待都没有变化吗?

我回答说,“没有。”

他不信,“你就嘴硬吧。”

莫亚蒂说,“其实你现在怕得要死吧?”

我闻言,止不住地发笑。

好了,现在我总算知道了,原来莫亚蒂每次在死之前,也会害怕。

嘴里菠萝的酸甜味愈发浓郁,我面朝着浮现出黎明之蓝的天空,灰色的月亮和中央星若隐若现。

海浪涌向沙滩的声响一下比一下响亮,涨潮了。潮水甚至快涌到我的脚跟。身下的沙滩也逐步苏醒。一些小虫、小蟹在沙砾下悉悉簌簌地攒动,噗噗噗地吐出气泡,无数生机正在萌发。

雪慢慢地停了,我迎来了我的八十九岁。

莫亚蒂撕开另外一根草莓味冰棒的包装,他用力地咀嚼着冰,像是在咀嚼他不愿意在我面前袒露的情感。

我转过头,又瞅向他,“谢谢你,莫亚蒂。”

他瞟向我,莫名其妙地问,“谢我什么。”

我吃力地掰着手指头数,“谢谢你骑车带我来海边,谢谢你陪我一起吃冰棒……”

我应该还要谢谢他很多很多事的,可我有点儿犯迷糊了。思绪被糊住了,我愣了半晌,我挑出一个最最重要的和他道谢,“还有,谢谢你活到现在。”

他嗤笑着伸手,将我掰下去的一根手指头捋直,“不必,姜冻冬。我可不是为了你活到现在,”他说,“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露出一个微笑,“嗯,”我点头,“这正是我心存感激,而不是愧疚的原因。”

冰棒又被我吃完了,胃里的火逐渐熄了,我眯着眼笑,一边笑,一边盯着莫亚蒂不放。

他也望着我,嘴里还咬着大半根粉色的冰棒,“那你还在硬撑什么?”他问我。

海天交界的一线忽然燃起光亮,白色的光穿透云层,点亮整片海滩。

我瞧见莫亚蒂浸在光里的侧脸,他的眼窝很深,在眼下投出一片深深的影子。但阴影中,那双蓝色的眼睛却始终明亮,剔透得波光粼粼。

“我担心你一个人面对我的死亡。”我笨拙地、缓慢地挪动着手,想要抓住他垂在大腿边儿上的手。

莫亚蒂故意和我保持距离,故意和我没有任何身体接触,他想要以此隔开我与他,想要从遥远的、旁观的角度目睹我的死亡。他以为只要他表现冷静、理智,对死亡习以为常,就会叫我心里好受。

可是,我想到昨天中午他炒糊的丝瓜,我就没有办法好受。

“我死了之后,谁还可以和你一起分担今后的生活呢?”我牵着他的手,伤心又担忧地问他。

他埋着头,不看我。在我的手轻轻地落在他的手上时,他几乎是瞬间就紧紧地握住我。我和他牵着手,牵了好一会儿,他抬起脸,再次望向我。

他的鼻尖红红的,神情却依然冷淡,“我不需要谁和我一起分担。你死了,我不会因为你去死,也不会因为你活着,我会去过我自己的生活。”

“姜冻冬。红薯不是唯一的主食,我也不是只有一种可能。”莫亚蒂说。

得到了他的保证,我的忧心和我的意识一起,都变得轻盈。

“好,去过自己的生活吧,莫亚蒂。”我说,“今后要记得好好吃饭,别再饿着肚子了。”

“……你煽情得有点儿肉麻了。”莫亚蒂嫌恶地评价道。

“哈?”我笑着吐出一口浊气,很快的,我的肺里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很难再吸进氧气。我的呼吸频率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浅薄,我断断续续地说,“这可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到的临终话,是我……的肺腑之言诶!”

我们四目相对,随后,他的一只手撑在我的脑袋边,那张衰老但依然美丽的脸在我的视野中无限放大。

他很轻地亲吻了我的脸颊,像好几年前,那时也是一个下着雪的夜晚,我半梦半醒,他的吻和雪一样轻柔地落在我的脸颊上,转瞬即逝。

“姜冻冬,你还有什么遗憾吗?”莫亚蒂问我。

“我没有……没有遗憾了。”我的胸腔剧烈起伏着,我能够吸入地氧气愈发稀薄。窒息感很快笼罩住我,我呼出最后一口气,向他扯出笑容。

“你也不要为我感到遗憾,我已经拥有了,我想要的一切。”我说。

这个时候,太阳从海平面上升了起来,一阵耀眼的光芒摄去了我所有的心神。

胃部的灼烧、四肢的无力、呼吸的艰难,都远去了。金黄的日轮缓缓出现在我的眼前,指引我走向它。

我一点一点脱离,从身体里站了起来。火烧似的红云,橙黄般的眩光,整个天空粉红梦幻,无数絮状的彩霞涌向我的前方。

我随着云朵上升,上升,大海徐徐在我的脚下铺开,我变成了一张网,无限扩散到世界的每个角落——我看到莫亚蒂抱着我的身体,看到我们停在海边的自行车,看到偷溜进养老小屋的猫咪,它吃着我特地留给它的鸡肉,看到星球另外一端刚刚从被窝醒来的姚乐菜……我还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柏莱正扣动扳机,“嘭!”的一声,一枚子弹破空射出。

我看到了八十九年前,我的出生,我哇哇哭着被抱出我母亲的肚皮。我看到了八十九年后,我的死亡。

无数时间涤虫也变得可视了,千百年来,它们依附在人类的生命图腾上,和人共生共长。这些涤虫斑斓又透明,它们蠕动着,浩浩荡荡地在时空的间隙里不断游走。

我抚摸一条小小的、短短的时间涤虫。它回头,好奇地打量我,对我眨了眨眼睛。我看到了它,看到了它会在八百年后为一个人类死亡。

时间首尾相接,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生命所有的脉络与关联。

太阳离我越来越近,我闭上了眼睛,等待它的降临。天彻底亮了。

新雪过后的大海呈现出一种忧郁的淡蓝。冬日凛冽的气息和呼啸的海风,刺激得人鼻尖发酸。

莫亚蒂小心地将姜冻冬嘴里含着的冰棍拿出来,小心地将这具已经没有呼吸的身体抱在怀里。

人死之后,被抑制的信息素终于得以无所顾忌地被释放。无数发光的鸟正从姜冻冬的身体飞出,一只接着一只,源源不断地涌。它们燃烧着,飞向蓝天。

姜冻冬的信息素真是和他一样聒噪,刺眼得聒噪,莫亚蒂心想。

他低下头,想帮姜冻冬合住双眼。但在低头的瞬间,一滴泪啪嗒地落下,落在姜冻冬枯槁的手背上。皱纹纵横交错的肌肤中间,泪珠饱满清澈,如同坍缩了整个宇宙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