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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就别说这些了,聚餐时用的猪油、酱油和菜啥的都是你的,你声都没吱一下,我心里记着呢。”孟天霞又指了指桌上放的另外几份报纸,介绍道:“这是我在场部买的报纸,你到了春牧场要是寂寞,就读读报,也能有点滋味。”

“好。”林雪君没再说谢,只珍惜地将几份报纸展开扫视过,又重新折好。

这个时代家家户户几乎都没电视机,收音机也是稀罕东西,人们想了解新闻实事,多半靠报纸。因为纸张珍贵,好多大报业都发生过印刷量提不上去的情况。也因为纸少,有时城市里买报纸还需要配额。

在草原上能看到这么多报纸,也算很享受的事了。

她将报纸折好放在围巾上,摆到左手边,准备继续写信。目光收回时,不经意地掠过上面刊登的投稿地址。

林雪君微怔了下,忽然想起自己抽屉里写的几篇文章:

《草原的早晨》《冬牧场上的牧民:草原骑士》《草原的馈赠——牧区人民公社见闻》

她救治母牛、接生小牛犊,能赚5角钱。

给一些小报纸投稿成功的话,好像也能赚几毛钱的。

这个时代,连领袖都在领稿费,她是不是也可以试着投下稿呢?如果能被刊登…如果能跟领袖的文章一起刊登……

她忽然变得兴奋起来。

说干就干,她在桌面上一撑,转头便去自己的小抽屉里,取出了陆陆续续无聊时积累的文章。

重新坐下后,林雪君又将自己的文章看了一遍,修改了些句子、词组后,便准备重新用信纸将它们誊抄一遍。

可是低头看看自己的字,她又皱起眉。

86年国家才颁发了最终版的《简化字总表》,并废止了之前的二简字。现在许多字跟林雪君后世使用的简体字写法并不一样。她写写信、写写工作日志时,出现简体字跟当代字型不同的情况,还能说是写了大白字。

但要正式投稿,就不合适出现这种状况了,可是,现在到底哪些字跟后世不同,她还无法完全分得清。

而且,她是从电脑时代过来的,写论文、写文章都敲键盘,既没练过字又很少用笔,书法实在没得看。

这样的字出现在投稿里,就算文章内容ok,编辑也会因为阅读她的文章伤眼睛而退她的稿吧。

挠挠头,她转头朝身边的穆俊卿望去。

卷毛青年坐姿如松般笔挺,手握着钢笔,一笔一划,写出的字方正有型、勾画有锋,特别好看。

馋。

穆俊卿发现林雪君在偷看自己写信,便用左手盖住信纸,在她望过来时谴责地瞪她。

“我不是偷看你的信……”林雪君忙摆手解释,并提出自己想投稿,希望他能帮她誊抄文章的请求,“我不白请你帮忙,半罐焦糖,怎么样?”

“……成交。”穆俊卿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头。他快速写好自己的信,才接过林雪君递过来的三篇文章。

扫视过她的字迹,他肃容点头:

“你自己有空的时候,还是要好好练习一下书法的。”

林雪君窘得挠头,写好自己的信后便转身离开了圆桌,免得又被他嘲笑字迹难看。

她又给糖豆量了□□温,之后整理起自己去春牧场路上要用的东西——

焦糖得带着,牧民们煮茶的时候,如果她嫌苦,可以自己放两颗焦糖,为转场的路途增增甜。

新买的羊绒鞋垫得带着,几件最厚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就算裹成球,也得做好保暖准备,兽医卫生员决不能生病倒下……

她正一边整理,一边思考还有什么能带的,桌边正帮她抄文章的穆俊卿忽然举着她的文章,如获至宝般朗声道:

“【黑夜中的群山,如伺机狩猎的玄色巨蟒,蜿蜒爬过地平面。】这句写得真好,这个比喻生动又新鲜,我以前从没读到过。”

林雪君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穆俊卿。

桌上写信的人也纷纷抬头,王建国最先反应过来,跟着感慨道:“文笔真好,形容词用得活灵活现。”

“你们听,这句我也很喜欢:【母牛极瘦,骨头将皮支成个空荡荡的小帐篷。】‘帐篷’这个形容词真不错,我怎么就想不到呢!”穆俊卿将手中稿纸递到王建国面前,继续分享他看到的好词好句:

“你再看这句:【我们这些知青,就像一群纸上谈兵的将军,被一箩筐地丢上战场,明明满腹知识学识,却不能驾驭一匹野马。我们看不懂草原上的风,读不懂草坡的起伏,甚至在拨开白雪看到绿芽在雪未化时就萌发,大叹这是奇迹。13岁的小牧民却说,这稀松平常,草原上尽是这样开在冰雪下的花、长在冰雪下的草,春天和温暖还没来,它们已经开始发芽、准备开花——稀松平常啊,草原上稀松平常的奇迹!】”

穆俊卿一边读,一边用手指将桌面敲击得笃笃响,啧啧道:

“写得多好,读起来轻快又美好。我也来到草原了,怎么写不出这样可爱的文字呢。”

二十一世纪也就是及格作文水平的文章,在穆俊卿和其他几位知青看来,竟像是优秀作家的优秀散文一样。

好像每一句都是独创的新鲜描绘,都是灵气逼人的好文笔,都需要细细品味和摘抄。

林雪君惊愕地僵直了肩膀,因为被人念出自己写的字句而尴尬得脚趾抠地。

在穆俊卿抖开稿纸,准备继续念句什么时,她一个冲锋撞到穆俊卿面前,毫不犹豫地举起右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她通红着脸,羞窘到头发都被热意烘得卷曲蓬松起来。

不!

不要再读了!

“你再读,就不用你帮我抄了!”林雪君声音磕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要读就读,明明没有那么厉害的句子,却夸得天花乱坠,我真的会羞耻欲死诶!

她会觉得好像在被讽刺一样啊,名不副实嘛。

“真的写得很好啊,许多句势,遣词造句的节奏、韵律,和用词的方式,比喻的方式,都别开生面,我在之前读到的文章里没有见过。你的文风好新奇,很不一样,很……耳目一新!”穆俊卿拉下她手掌,据理力争。

他不太说得上来,但仍仰起头,表情正经且严肃地向她解释,企图让她明白他绝不是在夸张。

其他知青们也七嘴八舌地应和。

林雪君有些恍惚,难道在大家看来,她写的真有那么好?

垂眸怔了会儿,她渐渐有了些想法。

不记得是谁说过:语言是在演化,在生长的。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文学】【文字】随着时代的进步而变化着,这种变化在未来人看来是习以为常的,就像每天照镜子看自己的人不会意识到自己变老一样。可在过去人眼中,却能明晰地察觉出这种‘演化’。

就像你现在讲话的方式,小时候听到,会觉得有趣有意思一样。

第一个夸女人像鲜花一样的人是天才,第二个夸女人像鲜花的人是庸才,第三个夸女人像鲜花的人是蠢材——这句话里不就蕴含着这种【语言的演化】嘛。

所以,在六十年代的人看来,她这个未来人写的最多算还可以的字句,其实非常有趣非常新颖有文采?

“真的吗?”林雪君还有点迟疑,竟还有这种状况存在?她之前一直没想到这一点。

她……好像穿越到一些天才之前,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成为‘第一个提及女人像鲜花’的人了。

“当然!”穆俊卿用力点头,接着又要念句什么来证明他的观点。

林雪君见他还要念,忙及时捂住他嘴巴。

穆俊卿被她按着肩膀捂住嘴,有话要说却说不出,只能睁大眼睛,用眼神传达自己的情绪。

真的好的东西,必须要分享啊,怎么能害羞不讲呢!

写得这么好,肯定会登报的,到时候也一定能看到嘛。

桌边的其他知青们见穆同志被剥夺了发言权,便依次替穆俊卿辩论起来。

在林雪君阻止穆俊卿念诵后,场面不仅没得到控制,反而愈发热烈吵闹。

本来觉得羞耻的林雪君,渐渐在这些声音中迷失,竟开始接受大家的说法。

羞意褪去,她面颊染上幸福的艳色,开始被此起彼伏的夸赞声虏获。眸光里的耻意也变成充满期待的水光,潋滟生辉。

穆俊卿悄悄抬头,目光描摹过站在身侧的林雪君的面孔,忍不住露出艳羡表情。深吸一口气,他低头盯住自己压着稿件的手,指尖一下一下抚平信纸,林同志真的太有才华了,那些文字怎么就那么美呢……

糖豆恢复精神后,偷偷跑到炉灶口掏炉灰,粘得满脸满爪子炉灰。

被林雪君一行人类吵闹的声音吓一跳,它还以为是自己被抓包。

夹住尾巴,贼兮兮地转头,从炉灶后探出了一颗脏兮兮、灰突突的奶狗脑袋——

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