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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既白, 万物苏醒。

四州二十八城,上百村镇,一夜‘荡’然无存。

叠翠缓缓拱出燃烧的圆轮, 炽烈的火焰熔化了上一夜残余的黑暗, 将金‘色’的, 烧灼的,愤怒的火光,掷向这片污浊的大地。

联军营地的主帐内,坐满身穿官服和甲胄的身影。

一张铺着柔软白虎皮的鹿角椅立于主帐尽头的阶梯之上。

‘乳’白‘色’的鹿角交叉连成椅背, 椅背最上方的角根还连接着一块小而圆的骨片。

那是已然化为坐具,本该在林中自由奔跑的鹿的头盖骨。

鹿角椅前另有一只脚踏, 支撑着踏面的是四只还没有食指长的小鹿鹿角。

纤弱白皙的鹿角下接满是尘埃的大地,上承乌黑冰冷的踏板。

踏板上一双皂靴纤尘不染, 鞋头银‘色’的云纹在烛火下泛着冰冷的光。

一个浑身湿透, 瑟瑟发抖的小兵跪在地上,对着这双整洁的鞋头“供认”了因李恰恋战不肯撤退,导致四十万大军全军覆灭的罪行。

一个轻柔平静的声音从鹿角椅上传来。

他说:“商江堰建存至今已有五百余年,先帝在位时曾有意将其修缮, 后因叛军‘骚’‘乱’而暂时搁置, 叛军今日被决堤的商江水淹没,也算是自食其果。”

“只可惜……我军的诸多将士和一方百姓也受其连累。”

舒安节度使陈瑜呆呆坐在椅子上, 神‘色’游离在外。昨夜覆灭的四十万联军中, 有六万来自舒安军, 是陈瑜能调动的全部精锐,天亮之后回到营地的,却只有百人不到。

洪水淹没的四洲,有两州都属于舒安管辖。

傅玄邈话音一转, 沉声道:

“诸将听令,镇川节度使李恰不顾大局,违抗军令,一旦发现踪迹即刻逮捕,舒安节度使陈瑜结党营私,怠慢政事,对自己辖区内堤堰的问题视而不见,最终酿成今日两败俱伤的惨剧——”

傅玄邈看着台下面‘色’惨白的陈瑜,缓缓道:“你延误战机,按军法本应就地处决,我念在你为陛下效力多年,暂且没收你的双旌双节,软禁帐中不出,待我禀过陛下再做定夺。陈瑜,你可同意?”

陈瑜抖了抖两片青‘色’的嘴唇,知道自己的大局已去,再挣扎下去,别说这光杆头衔了,就是自己的老命,怕也会跟李恰那短命鬼一样,不清不楚地没了。

他从扶手椅上起身,带着输家的黯然拱手领命。

立即就有傅玄邈的亲兵一窝蜂上前,押解着他前往软禁的帐篷。

傅玄邈环视帐内,语气重新变得沉静而低柔,像翻涌在四洲的水,不容置疑地推搡着人们前进。

“如今京城被淹,敌人方寸大‘乱’,因洪水来迟的我方援军也已赶到,正是我们一鼓作气剿灭叛党,为无辜的百姓和将士报仇雪恨的时候。”

帐内鸦雀无声,只有一人的声音在帐内流动。

李鹜坐在角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

五百余年前,一名新上任的郡守苦恼于年年来犯的水患,在商江边上修起一间小茅屋,四处走访,不断钻研,用了十六年的时间,举全郡之力,在商江边上建起一座大堤,名曰商江堰。

至此以后,商江堰在五百余年里始终庇护着四面的生灵,商江边上也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繁华的城市,灌溉了无数农田,养活了无数生灵的商江被附近的人们送了一个美称,名曰:母亲河。

五百年后,商江堰坍塌了,五百年前的噩梦再次上演,势不可挡的洪水淹没沿途的所有城市,熄灭见到的所有文明火光。

军帐外,艳阳天。

被淹没的四州二十八城的百姓,头顶却只有浑浊的水波。

李鹜坐姿散漫,面无表情,垂于岔开的大腿内侧的右手却握得指骨发白。

他的目光,始终紧锁着鹿角椅上神情平静的那人。

如果不是人为,商江堰为何早不塌晚不塌,偏偏在李恰率领镇川军主力倾巢而出的时刻坍塌?

如果不是人为,李恰怎会缩紧队伍,将外派的心腹亲兵全部召回身边,以至于如今坐在主帐里的镇川军将领只剩自己一人?

可如果是人为——

鹿角椅上那人,怎么能做到带着悲悯之‘色’,用沉静而温和的声音鼓舞众人士气?

“此战关乎大燕国运,我们必须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对敌,这不仅是为了陛下,也是为了你我身后之人不被叛军的铁蹄践踏,还是为了那些因大逆不道之人而无辜死去的百姓。”

“先帝和陛下苦心栽培多年,此战就是在座诸位报答皇天的时候,只有剿灭眼前的‘乱’臣贼子,你我才不愧为臣,为子,为父!”

傅玄邈的话感染了越来越多的人。

原本的窃窃私语声化为一声声义愤填膺的附和。

‘毛’遂自荐的声音络绎不绝,起头的那人则是傅家军有名的骨干将领。

剩下那一小撮人沉默不语的人,有身为文官而逃过一劫的几个知府,他们大多白发苍苍,见过官场上太多勾心斗角。和那些轻易就被鼓动的年轻官吏和武将不同,他们脸‘色’难看地坐在椅子上,目光不约而同地盯着自己的脚下。

帐篷内的空气太黏稠了。

就像襄阳县排水渠里经年累月长出的青苔,肮脏滑腻的苔藓和污水混合在一起,隐藏在繁荣和富足下的味道。

日上三竿后,主帐的帘门才被拉开。

发起追击战的时刻就在今晚,所有人都为此神‘色’匆匆,除了李鹜。

他最后一个走出军帐时,身后传来傅玄邈淡然的声音。

“李知府——”

李鹜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你可怨我命你后方留守?”鹿角椅上的贵公子问。

他一身清贵,皎洁如月,俊秀的面容上却蒙着一层逆光的阴影。

他的言下之意,李鹜心知肚明。

这是一场大燕和伪辽最为关键,也是最后的一场大战。

赢了,加官进爵,名垂青史。输——没有输的可能。叛军已经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联军主力虽然也被洪水击溃,但十二万傅家军已经赶到,敌人却没有援军,只有被洪水吓破了胆的残兵败将。

胜负已定。

只要出阵,就能在表功的折子上占据一席之地。

傅玄邈命他留守,就是断了他借此战升迁的道路。

是警告,也是试探。

“……不敢。”李鹜垂下头去,视线看着脚尖前方一只奋力前行的瓢虫,“李主宗只是一介粗人,老大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没有怨言。”

“识时务者为俊杰——”鹿角椅上的声音一顿,“难怪你活到了最后。”

李鹜装作没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只盯着那只努力往死路奔进的瓢虫看。

走错了方向,再怎么努力寻找出口也是徒劳。

于天地而言,它太渺小,太柔弱,连振翅飞出帘门都做不到。

属于它的结局已经注定。

前方没有活路。

“镇川军如今还坐在这里,又说得上话的,只剩你一人了。”傅玄邈高坐在鹿角椅上,神‘色’淡然,“上峰的教训,你要牢记于心。只有如此,才能避免走上相同的道路。”

李鹜从瓢虫身上抬起眼来,目光直指鹿角椅上的人。

同此人相比,他弱小得一目了然。

……那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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