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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士们,陆秀夫,连同天幕前所有的观众,都不明白延平王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不是去送死吗?

为什么到了这样十万火急的关头,还不赶紧退兵?

郑成功立在船头最危险的地方,望着身前长风高鼓,吹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一片急如密雨的海啸,溅玉般的碎浪如狂风暴雨,落满了衣衫。

他的眸光依旧是清亮,骄傲,坚决而笃定的。

仿佛已经穿过了层层叠叠的海墙,望见了即将抵达的前路。

他出生于海边,成长于海上,生命中最熟悉的,莫过于眼前这片生于斯、最后或许也终将葬于斯的碧海。

如此,又岂能不知——

此刻最合理的战略,应是就此后退,待来日卷土重来?

可是……

这场北伐一旦开始,便不能再退却。

这一次新宋军团是秘密登陆,为的就是兵贵速神,想要神兵天降,直逼临安城下,裹挟着这一股摧枯拉朽的兵锋威势,直捣黄龙,叩开临安的城门。

若是此时停下,沿海南下后撤,固然可以尽可能地保存实力。

然而,战机如星火,一失则永不再来。

元廷不会再给他们第二次毕其功于一役的机会,爱德华一世等人也不可能将忽必烈在西征线上拖太久,一旦对方反应过来,就将是一场日夜持久的鏖战。

一个新崛起的海上霸主,与一个根深蒂固的草原强国之间的较量,胜负难料。

郑成功做出了一个极为冒险、甚至有些疯魔的决定,并且丝毫未曾犹豫,那便是,一路逆行往前,驶入这场飓风的风眼之中。

风眼是没有风的。

但即使他对海上的一切都无比熟稔,能隐约推断出风暴的运行轨迹,却也无法说自己的判断一定全然准确,至多四五分罢了。

余下的几分命数,唯有听天由命。

然而,他已经不再相信命运。

从年少至亲惨死,焚去青衣,漂泊海上,自一人一舟开始募兵起。

这一路行来,他遇见了那么多的风暴与摧折,万山浮动,天幕倒卷,也见证了那么多天意暗藏于其后的滔天恶意与冷眼嘲哳。

昔日也曾恸哭过,消沉过,迷茫过,似是不明白——为何世情如刀,偏偏独伤我;既然天道无私,为何竟陷我于永劫。

但他现在知道,有些人生来就注定命悬一线,注定要为了活下去,而向命运永恒宣战。

暴雨如注,黑风吹动四面的海水,皆高高耸立如天柱,无数的巍峨大岳凭空而起。

郑成功握着长剑,自天崩地裂中穿行而过,势不可挡,一路扶摇,冲破了一层又一层的巨浪阻叠。

他很轻地低声说:“天意未曾眷顾我,所以,我也绝不祈求天意成全——今日,我要为自己一战。”

宛如一缕冲破了莽莽黑夜、无边沧海的战魂。

也像是孤海峤月、险浪蟠烟,是万般杀机凶恶淬炼成一脉,冲天烈火燃烬时,那一缕犹是一往无前,且永远不会回头的剑光。

整支新宋军团的舰队都追随着郑成功的身影,目光紧紧凝望着他。

仿佛获得了某种奇异的动力似的,就这样,一路与风暴厮杀拼搏,艰难地向前。

陆秀夫看着这一幕,喃喃:“疯了,今日我们真是全都疯魔了……”

他长发披散,雪衣凌乱,在风浪中,摇摇晃晃地艰难爬上了中央战舰的最高处。

破碎的桅杆和木头碎屑扎入身上,一路拖拽出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小陆相公丝毫不管自己的伤势,拿起鼓槌,击响了最高处的行军鼓,一声声震荡在云霄之间。

“轰隆隆——”

与天地中鸣奏的雷霆声,此起彼伏,响成了一片,激越到仿佛洞穿了心魂,催人奋进。

“将军百战魂归,海国一别千秋。

古来将临决胜地,而今兴亡重又。

几人嗷啸争雄事,几人乾坤轻袖手?

尽东望,百川流。

虎踞龙蟠生苍莽,飘蓬断瓦任淹留。

曾见江山如画之锦绣,亦有流宫变徵之垂眸。

黄沙星火摧银汉,赤血江头荡危舟。

金壁铃铎昔皇陵,穗禾青覆新坟丘。

满座豪英三山去,海上沧流千重楼。

千重楼,望神州。

谁不怀忧?空我白头!

漫白头,携剑弹铗付吴钩。

生同草木尘灰土,也欲乘风攀北斗。

死酬知己浇碧血,万劫未负少年游。

但有英魂在,不教此身休——”

鼓声在无数的船头接连响起,浩浩荡荡,汇成了一片铺天盖地、足可以搏击风浪的洪流。

远处,不知是何方,似有人高歌应和:“但有英魂在,不教此身休——”

他们是一群有着深刻的国仇家恨,曾被迫背井离乡,飘零而去的人。

许多人当年,更是曾在东海之上、在临安城外征战过。

如今故地重游,心头有感慨,有愤怒,有猎猎不休的复仇火焰,有惊天撼地的故国哀思,唯独没有了畏惧。

此身已许国,从前在崖山侥幸未死,已经多活了十年。

今日便是葬身于此,又如何?

“但有英魂在,不教此身休。”

纵然死后跋涉黄泉三千里,只剩一点英魂不灭,也要重招旧部,誓灭蒙古!

便在这苍凉而又悲壮的战歌声中,全军都在飞速前进,时间仿佛被拉伸到了无限长。

难以说清究竟是如同亘古的岁月,还是短暂的一须臾之后,终于,眼前的晦暗黑沉骤然退散,露出了一片清澈的天空。

舰队终于冲入了风眼。

到了这里,一切都平静下来,安然得毫无声息。

劫后余生的新宋人惊魂方定,这时,才觉得自己终于重活了过来,互相望了望,各自瘫倒在船边休息。

“今天这一战,绝对是终身难忘”,兵部尚书、楚国公陈英拿着水瓶,一个劲地吨吨吨。

方才就是他在狂风中配合陆秀夫,扯着嗓子唱歌,唱了一路,声音都哑了。

一旁的女将陈璧娘,完全没听清上司在说什么,只感觉仿佛听到了一只沙沙的乌鸦在叫:“哈?”

话一出口,她也被自己难听的说话声音惊到了。

陈英哈哈大笑:“弟妹,咱俩谁也别嘲笑谁,你先歇一阵,我去看看。”

“你也别乱动了,赶紧歇着吧”,陈璧娘劝他道。

陈英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只能悻悻地跌坐回去。

他发了一阵呆,忽而又振奋道:“我觉得今天的经历,是往后人生中,可以回味无数遍,等到老了,还可以讲给自己孩子听的故事!”

陈璧娘想到了自己和张达的孩子,使劲点了点头:“是啊,可你还没有孩子吧?连夫人都没有!”

陈英一噎,心想这人真不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边强自辩驳道:“我这叫「元贼未灭,何以家为」,境界很高的,你不懂!我是打算、打算等打下了蒙元,自己成了帝国元勋,封侯进爵了,再考虑这些事!这样,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有世袭爵位!”

陈璧娘:“……”

那你真的好棒棒哦!

……

舰船的甲板上,众人死里逃生,几乎都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特别是谈一些对于未来的憧憬和细碎的生活小事,主打的就是一个放松。

郑成功独自一人坐在船头,倚着阑干,阖眸休息了一会。

没有人去打扰他,偶尔,远处几个零星的笑语飘过来,像轻飘飘的雨点落下,很快就被人制止了:“延平王一定很累,莫要影响他休息。”

他思索着接下来的计划,眸底一片沉静,忽而道:“宁宇,这下我攻打临安应该会一帆风顺,李庭狗贼只怕做梦都想不到,我们大军已经来了。”

李定国方才一直跟他连着视频,这时便嗯了一声,温声说:“森森做得很好。”

郑成功按了按眉心:“这个李庭,当年在占城没把他打死,让他侥幸捡回了一命,今日定要他好看。”

他已经有了整个全盘进攻的计划,江南地区水路畅通,舟船便利,天生就适宜他充分发挥所长。

“我在想,不如冒险一点……我准备分一支偏师自扬州顺流入武昌,再切入四川腹地,主力大军从扬州出海,渡过黄海,绕行后方,攻克天津,直取大都。”

“大都一旦拿下,整个元廷就会不战而自溃。”

“张世杰那里的战报应该也快传来了,文山正在进攻大理……”

三言两语之间,整个元朝国境,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李定国有点迟疑,他一向兵行稳健,三思而后动,觉得郑成功这样一路千里奔袭,纵入大都,似乎有些太过豪赌了。

当年明朝开国,徐达攻入大都,是先克山西,下潼关,入华阴,以合围之势困死元大都。

这样才是更保险的进攻方案。

“大都必然防备森严,又是易守难攻的坚城固垒”,他思虑道,“况且那里狂野辽阔,最适合骑兵纵横驰骋,你的主力依旧是水师,弃舟登岸之后,后续恐难以为继。”

“我正是这么设想的”,郑成功告诉他。

徐达当年灭元,元惠宗等人连夜弃城而逃,一路仓皇回了漠北,后来的数十年间,大明都在忙着远征北元,百般费心劳神。

郑成功不想给他们逃跑的机会,而是要将这批蒙元势力直接一网打尽。

所以,他准备给大都的人营造出一种错觉,那就是,他们这部分全都是水师和步兵,实力很弱小,完全可以应付。

李定国沉着脸问:“你准备将自己作为诱饵?”

“什么叫诱饵啊,多难听”,郑成功从容地摆摆手,“我明明是先锋,我会设法让骑兵按时与我会师的。”

李定国瞬间气笑了:“太冒险了,我绝不同意。火力的优势无法代表一切,以步克骑并非总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