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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庭芝在漫天烽火中闭上眼, 沉沉睡去。

他觉得倦怠而悲切,好似做了一场深渊无边的长梦。

梦里,有人端肃凛然, 自一片明光中向他伸出手,要将他拉出这一片国破家亡的深渊。

他茫然地想,怎么会有人来呢, 扬州已经是彻彻底底的一座孤城了。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谁还能来救一救我,救一救扬州子民……

眼下是德佑二年二月, 扬州城已经陷入重围将近一年之久。

元兵大军围城, 在名将阿术的率领下,切断一切与外界通行的途径, 他们已经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城中粮食无以为继,已然完全是一片炼狱之景象。

南宋的国家军防,素来皆倚重扬州城,襟山带水,大军驻扎于此, 与江淮连成一线。

然而, 自上游的襄阳、建康先后被元人攻占扫平,扬州的地缘优势也就荡然无存。

阿术大军控扼长江天险, 修楼橹, 筑藩篱,平铺江心石台,一步步操作下来,直接就将扬州城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如果单纯只是军事地形困难, 倒也算不得什么, 问题主要还是出在人身上。

扬州守将李庭芝, 是当朝大将军、淮东制置使,在朝野威信极高,同时也是岳家军的四代目。

他的恩师孟珙是岳家军第三代将领,岳飞部将孟林之孙,前任的第二代领袖则是毕再遇,岳飞部将毕进之子。

孟珙当年曾力挽狂澜,收复襄樊,屡败蒙古,取得了宋元战争中本方有史以来的最大一次胜利。

时人将他比为岳飞,称南渡以来,唯此二人而已。

甚至有人说,孟珙不死,则宋不灭。

之前岳家军的三代领袖,岳飞、毕再遇、孟珙,都在忙着北伐抗击胡人,收复失地,北定河山。这是一系列连绵不绝的传承,正如英魂不朽,星火不灭。

到了四代目李庭芝这里,出了点意外。

之前三代都是皎若骄阳,来去如风,所向披靡的璀璨将星,在战场上从无败绩,一言不合就打得敌人全军升天。

至于本人的武艺战略,那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在世的时候谁敢正面撄锋啊。

也正因为他们太强了,只有背后的冷箭才能伤到他们,所以最后都倒在了自己人手中。

李庭芝比起前面三代,虽然有一些才智和能力,但不多。

他年少登进士,以文才出名,最擅长的是吟风弄月、安抚民生,而不是军事上纵横捭阖。

如今在孟珙死后,被赶鸭子上架,文人掌兵,只能是一路磕磕绊绊,沐浴着血与火艰难成长,多年来南征北战,也勉强能称得上一声战功卓著。

然而……

李庭芝却很好地继承了岳家军“被自己人害死”的传统。

从岳飞本人开始,岳家军的各代菁英仿佛陷入了什么奇怪的诅咒。

二代目毕再遇,因为皇帝的求和、文官的弹劾诬告,一贬再贬,晚年郁郁而终。

三代目孟珙,在多次击败蒙古之后,因为当时皇帝宋度宗的猜忌,夺去兵权,罢官归乡,最后在凄凉中逝世。

到了李庭芝这边,可谓是惨到了集大成者的地步。

不停地蒙冤受贬,夺去兵权也就算了。

就连历史上的死亡,都是因为死守扬州城长达一年之久后,坚决不放弃,准备出城南下,和陆秀夫他们汇合。

结果他前头刚离开,后面人立刻就降了元,把他关在城外,和元兵来了个前后夹击。

李庭芝未料突发此等变故,虽英勇奋战,浴血斩敌数十人,最终还是不幸被捕,慨然就义。

眼下,岳飞到来的这个时间节点,李庭芝已经一只脚迈入了死线,很快就将走向他最后的结局。

扬州城的沦陷也已经近在咫尺。

他们在绝境中,坚守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以顽强不屈的悍勇意志,深深震慑了蒙古大军。

阿术眼看强攻实在是打不下来,又转而采取了攻心政策,前来劝降的人是一茬接一茬。

包括大量的南宋降将、降官,譬如之前在襄阳城投降的吕文焕。

吕家势力在南宋根深蒂固,从两湖到江淮之地,沿途数千里皆是其门生故吏,亲友私兵。

他这一降,等于直接为大宋敲响了丧钟,非但彻底摧毁了江淮防线,而且还连带着劝降了一大批本来的势力。

这些天,李庭芝见了一波又一波昔日的同僚,卸下汉人衣冠,改着北蛮服饰,到城下劝降。

他们说:

“大将军放弃吧,扬州已经是孤城,注定要陷落,你守不住的!”

“圣皇(元世祖)扫平天下成一统,志吞山河,素来欣赏你治抚扬州城的才干。你若此刻卸甲弃剑,举城归降,在新朝仍可保有如今的身家地位!”

“我大元赏罚分明,以武开国,定然不会出现像你恩师孟珙那般饱受猜忌、凄凉而死的情况,你战功煊赫,未来为大元攻城掠地,定可封侯称公,何不速速来归!”

对此,李庭芝的回应是,在城头当空射下一箭,血溅三尺,直接截断了他们喋喋不休的语声。

他鼓舞城内众人道:“九洲虽大,但我们已经无路可退,再往后,就是皇城临安。”

“死也要守住扬州城,为临安留下一线生机!”

扬州满城子民悲愤交加,都决定血战到底。

然而,李庭芝做梦都没有想到,就在他准备带着扬州上下死战,保全临安的时候,临安城的谢太后和小皇帝宋恭帝眼看元人势大,毫无抵抗之心,直接就开城降了。

就在今天,二人传诏过来让李庭芝投降。

说是宋祚已灭,守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宜尽早降元。

李庭芝血战一场,带着伤,一瘸一拐地走下城头,恰好看见这一支送来的投降消息,当真是万箭穿心都无法形容他此刻的心痛。

他一剑斩杀了来使,满是消沉和沮丧,回到城主府,跪在了岳飞牌位前。

似乎很多年以来,他一直都有这么一个习惯,一遇上无法纾解的难题,就过来给这位祖宗上炷香,写写诗,放几朵小花,碎碎念几句,说一说如今的人间山河。

似乎一想起如今他为此奋战不休、即将泣血死去的这片土地,当年岳飞也曾从这里走过,一切就都变得明朗了起来。

从生入死,他一直不是一个人。

今日,李庭芝依旧到这里燃了香。

室内光线很昏暗,青烟飘渺浮动,他看着牌位上的「宋故岳王武穆之位」,指尖轻轻拂过,眸中仿佛也蕴了一层水汽。

他想,若您在我这个位置,会怎么做呢?

又或许,您一生战无不胜,根本不会走到我如今这个地步,是我能力短浅,才华低微,才一步步沦落至空守孤城,坐以待毙。

城开,元军屠城是死,继续守下去,也还是死。

今日就连两宫都来劝降了,他们已经降了元,我的国家已经灭亡了啊,那我究竟是为谁而死战,这一切终归到底都没有了任何意义。

因为兵荒马乱,信息阻隔,他并不知道陆秀夫、张世杰等人已经带着二王南下,一路转徙,重新竖起了宋廷的旗帜。

他也不知道,虽然临安出降了,但数不尽的仁人义士还在外面奔走,江苏南部、浙江、江西、福建、广东等各地还有许多宋军驻扎,此时反抗大有可为。

他只知道,他在外面血战,但宋朝却已经覆灭,支撑着他往前走的一切信念都已不复存在。

李庭芝缓缓端起了一杯鸩酒,只觉万念俱灰,但转念想到满城百姓,握杯的手终究是停在了半空中。

罢了。

自己这一死固然痛快,但扬州子民就真的只能沦为刀下鱼肉,任人宰割了。

李庭芝最终决定战至最后一息,谁要想伤害这些扬州人,谁就踏着他的尸骨过去。

他将鸩酒放在一边,继续写自己的遗书。

他一生征战,傲骨不屈,却在遗书中极尽所能地放低了姿态,自称罪臣,百身莫赎,想着在城破之日,战死之时,如果有人找到他这里,可以将一切罪责都推在他身上,放过全城百姓。

因为情绪激烈,太过于投入,李庭芝完全没发现岳飞的到来。

岳飞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写完遗书,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搭在他肩上:“你……”

李庭芝骇然回头,第一反应还以为元军已经打进城了,看见对方一身汉人衣冠,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这一口气还没彻底送下来,他就看见了岳飞的正脸,如同做梦般,转头又看了看画像。

一般而言,画像和本人之间都存在着较大出入。

甚至有极端情况,连物种都变了,比如之前新宋帝国,赵昺给张世杰设计的黑洞嘴猕猴腮画像。

但李庭芝不是一般人,他是岳家军四代目,他家中许多前辈都亲眼见过岳飞本人。

所以,这张画像风仪峻秀,气骨挺拔,望之如见穿云破雾之利剑,和岳飞本人可谓是十成十的相似。

李庭芝一看,顿觉眼前一黑。

天呐,师祖都来接他了,他难道已经到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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