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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科举主考官是叠山君谢枋得,于江南之地文名素著,声望甚高,又是当年在江西时期就追随起义的旧人。

他没有特别的仕宦之念,既然天下大定,便准备一心著书修学。对政治操作不能说是十分了解,只能说是一窍不通。

虽然担任主考官,但手底下却有一个成分驳杂的团队需要管理,这让谢枋得很是伤脑筋。

北方汉人世族早就安插了自己的人手,磨刀霍霍,准备来一场惊天黑幕,既能搞掉以谢枋得为首的一群南方文人,还能将自己的人手趁机大批安插入朝,填补关键空缺。

然而就在此时,陆秀夫直接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他说,从本次科举开始,江南、江北、漠北全部分开考试,分开录取。

上都哈拉和林至北京城是一个考试地域,京城中书行省至南京路是第二个考试地域,南京路至海南岛是第三个考试地域,云南行省至越南行省是第四个考试地域,总制院辖地(西藏一带,还没打下来)是第五个考试地域。

从此无论汉人胡人,凡是想要为官的,管你什么背景什么来路,全部都要依靠科举入仕。

文试武举之外,另开一门杂科,凡是那些精通医术星象、金铁锻造、礼乐歌吹、宫室营造、农桑水利、甚至母猪产后护理之类的,皆可以通过这一途径为官。

帝国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进行建设,不要大意地充分发挥自己的价值吧!

如果单是分开科考也就罢了,但随后的一系列操作才是真真触碰到了北方汉人世家们的逆鳞。

既然要按地域考试,那总得防止有人冒籍,比如一个南京人到越南行省考试,这不是妥妥大杀四方?因此,就必须要做好人口清查与土断工作。

每一个北方汉人世家都隐藏了大量的人口,充作佃户奴隶,从来就没上过税,现在朝廷要一股脑把世家们的老底全部揭掉,自然就遭到了激烈反抗。

陆秀夫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致命,丝毫没有留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一锁定证据,立刻以雷霆万钧之势,对北方世家的领头羊真定董氏、还有保定张氏等数家动了手。

一干主脉成员重则下狱处斩,轻则徙边流放,无一幸免。

只有小张珪因为被记在了邓剡名下,逃过了一劫。

他还只是一个软萌可爱的小团子,现在刚满三岁,自从张弘范死后,就被徐妙云送到了文天祥府上,后来又转交给邓剡。

说实话,邓剡刚回来听见“光荐快来,你孩子在这里”的时候,完全就是一个懵逼的状态,直呼“文山,你怕不是被人骗了,我看起来像那种会生孩子的人么”,本色出演了一个悲愤欲绝,欲哭无泪。

但邓剡很快还是真香了。

无他,因为张珪小团子实在是太可爱啦,谁会拒绝一个肤白如雪,睫毛纤长,就像瓷娃娃一样的漂亮小朋友呢?

而且他好乖啊,会伸手跟你要抱抱,安安静静地接受投喂,眼睛眨也不眨地听你讲课,高兴起来甚至还会吧唧一下啃你一大口。

至少邓剡拒绝不了。

幸好小团子的年纪还太小了,又发烧生过重病,不记得从前的事,对张弘范、张柔等人更是毫无印象。唯一知道内情的于谦和徐妙云,此时也已经离开副本,回归了自己的位面。

此刻,小张珪抱着一只玩具小猫,在地上毛绒绒地打了两个滚,就把自己滚进了最心爱的老师怀中,咯咯笑着不停:“老师,我们今天出去玩吧!”

邓剡无奈抬起指尖,在他额前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最近外面闹得很厉害,你就待在家里,别的哪都不许去。”

小团子不高兴地扭了扭,超小声地说:“知道了。”

过了一会,邓剡发现他两只手蹭来蹭去,直接给自己的衣角打了个死结,被发现之后“哎呦”一声,满脸无辜地捂住嘴,一阵挣扎,险些掉下去。

“就这么想出去玩?”邓剡把小团子举起来,直视他的眼睛。

“想吃好吃的”,小团子捧着脸说,声音软乎乎地说,“老师,好不好呀。”

邓剡拗不过他,只能选择了一个相对来说最安全的地方:“那就去君实的相府好了。反正陛下给他家里塞了好多御厨,他人又在宫里议事不回家,正好让我们去。”

作为君实的莫逆之交,上门蹭一顿饭吃很合理吧?

当然邓剡也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了,所以,他带着小团子一到丞相府,相熟的老管家就把人迎了进去:“还是老样子?”

邓剡潇洒地挥了挥手,完全看不出是来做客的:“那是自然!”

他在这边嗨皮的时候,其他北方世家却陷入了史无前例的动荡惊恐之中,领头羊的倒下将他们逼入绝境,心中大生兔死狐悲之感,却并不打算认命,最终竟然决定铤而走险,刺杀陆秀夫。

丞相府戒备森严,犹胜于禁宫深处,张世杰至少调了数以百计的御林军重重防卫在这里,除非调动大军,根本不可能被攻破。

但再给这些北方世家十个胆子,也不敢直接公开动兵形同造反,张世杰可是真正一刀一剑从最底层厮杀出来的帝王,绝非什么善人,铁血作风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所以他们将目光瞄准了陆秀夫从出宫到归家的这一段路途。

不料一连等了数日,陆秀夫一直留在宫中,夜以继日地处理政务,根本就没有回家这项特别耗费时间的议程,连休息都很少。

直到这一天。

新的律法终于推行开,太学也在同一日建好,科举详细议程都有了,当这一年末尾开始星星点点飘雪的时候,帝国的治理终于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陆秀夫终于批完了今日的公文,挥袖拂灭灯烛,立在窗前,一身都是月。

他打开了窗户,想让自己清醒一下。屋外冷风一下子倒卷而来,吹动飞雪纷纷扬扬如碎玉,打着旋儿落满了衣襟。

张世杰从偏殿过来,见许多梅花碎粒也被寒风吹进窗,其中有一粒恰好不偏不倚,落在陆秀夫肩上,就悄悄摘下,攥在掌心,而后改用另一只手去牵他:“君实要出去看雪吗?”

“好呀”,陆秀夫声音清澈,依稀带着一丝倦意。

等到了高处的暖阁,外面是清绝的月光与雪光,窗边是寒梅满树暗香浮动,室内炉火烧得正旺,桌上还摆着围炉煮茶和点心,他顿时觉得更加昏昏欲睡了。

这个地方甚至准备了毛毯,一看就很适合睡觉的样子。

为了避免真的睡过去,他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张世杰闲聊:“嗯,等来年开春,就可以让冠军侯和朱老四(朱棣艺名)去平定总制院辖地。”

“往北的蒙古旧地,翻越贝加尔湖的不牙里锡,八邻万户,这些地方也应该尽快纳入版图。”

“以及那个蒙哥在西域阿里麻里开国,还有什么花刺子模,阿姆河下游,咸海,迟早都要一一平定,让他给你俯首称臣。”

“临国公说西方还有好多国家,虽然无法平定,派使往来通讯一下总是好的。”

“还有喀布尔……”

不管他说什么,张世杰都是一副凝神倾听的模样,看起来非常专注投入,不时“嗯”几声。

陆秀夫见状就有点想逗他,于是特意在一长串里面夹杂着一句不相干的话:“还有喀布尔,此处距离我们西南边境的麻城上有一段距离,要攻打尚有些难度——给我一块南瓜甜饼——还需从长计议,这怯失米尔城或许是一个关键突破口……”

张世杰果然递来一块南瓜甜饼,还给他空了的杯盏重又斟满红茶。

“原来世杰真的有在听啊”,陆秀夫笑吟吟地说,“我还以为你在敷衍我。”

张世杰无奈摇头,心道我何时敷衍过你,抬眸见明月流光如许,澄澈地映在他纤长眼睫上,投落下清晰的剪影,仿佛根根可数。

风雪簌簌吹落,天地间一时都寂静下来,只有炉火飘摇的声音。

他默默数了一遍,又在陆秀夫有所发觉、疑问地一眼看向他之前,悄然移开了目光,望向楼外的漫天飞雪:“瑞雪兆丰年,愿新春万民皆安,能有个好收成。”

“此情此景,总让我想起文山的一首诗”,陆秀夫语调悠悠,“但愿天下人,家家足稻梁。我命浑小事,我死庸何伤。”

张世杰一听到“文山”二字,眉峰就下意识一蹙,神色淡漠地说:“他倒是惯会作「纸上苍生」文章。”

陆秀夫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不满道:“这是什么话,你在我面前这般说说也就算了,可不能在外面讲。君王鼎辅离心离德,传出去要大乱的。”

“我知道”,张世杰顺势握住了那只手,“我只是单纯不喜欢他罢了,但这并不妨碍我将他放在最合适的位置,听之从之,百般信任,我知他是一位识度深远、夙成兴业的社稷之才,古来罕有。”

陆秀夫稍稍放下心来,想着自己能不能从中说个和,就问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文山?”

这个问题就很复杂了,张世杰觉得他和文天祥天生就气场不和,但君实都这样问了,硬要说原因的话……

“可能是因为他在我前面很久就认识了你”,张世杰缓缓道,“使我心有不甘。”

陆秀夫:“……”

这他就没办法了。

“我还以为你是忌讳他出身于世家,而我们又即将对世家豪族动刀”,他眨了眨眼说,“其实世杰完全不必担心,文山是站在天下百姓这一边的。”

张世杰语气很淡地说:“或许吧,可是站在天下百姓这边,不等于就会支持我们的计划。”

作为一个起于微末的帝王,亲友俱亡,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也没有受过任何传统儒家思想的羁绊,他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就准备用一生去完成一件事。

也就是那年那日,在福州城称王时,他答应了满城推举他的堕民的一件事。

“从前你们受过的苦,以后都不必再受。”

变法改革可能会人亡政息,撒下的星火或许也终有熄灭的一日,但站起来见过这个世界是何种模样的人,却不可能再心甘情愿跪回去,重新匍匐看人间。

他要用这一生,为像他一样的亿万生民,打开一条上升之路,攀缘之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