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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 他缓缓打开了那副昨晚摔裂的?画卷。

其实有许久,他都未曾打开过这幅画了,应当是在重生之后, 更或之前,但他已经忘却。

前世?的?后来?,也极少看过它。

自然地,快忘记了母亲的长相。

他垂眼看着画上的?人?, 还是那?般的?美貌,颜如渥丹, 明眸皓齿。

穿身青缎掐花纱裙, 正坐在苦楝树下的?山石,膝上的?双手拿着一只彩绘的?纸鸢。

花树盛放, 淡紫的?花朵层叠, 生机勃勃地如同母亲脸上的?淡笑。

他隐约想起来?,那?天好似是立夏。

春夏之交的?日子。

母亲终于被父亲放出绣楼,得以在下面?走动,但不得离开太远。

那?天,母亲的?心情很好,仰头?看天上飞游的?纸鸢,看了很久,忽然对他说也?想要一只。

他说好, 翌日去?学?堂念书,傍晚回府的?路上, 跑去?买了一只最漂亮的?纸鸢。

夜里偷偷带去?给母亲,但母亲并没有夸奖他, 而是点了火,把纸鸢烧掉了。

母亲的?脾气很古怪, 但他从不怪她。

下次,下下次,他仍旧会?问母亲想要什么,他带给她。

他心里已是很满足。

因最初,母亲在他偷摸去?看望她时,甚至随手抄起东西砸他,伸长指甲来?抓他。

一副衣衫不整,长发凌乱的?模样,歇斯底里地怒骂他:“滚!你这个奸生子!”

“你个杂种!滚!我不想见到你!”

跟着一阵哭笑的?尖锐声?音。

那?是他第一次去?看她,没想到一直被父亲关在绣楼的?疯姑母,会?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原来?他真正的?母亲,并非那?位端庄仁慈的?夫人?。

尽管待他很好,时常问他冷暖,关心他的?课业。但很奇怪,他难以从她的?身上,得到所谓的?母子之情。

他疑惑地观察过身边形形色色的?母子,也?问过学?堂的?同窗好友,都未有他这般想法。

直至那?位夫人?与父亲的?争吵。

严夏蝉鸣,樟树底下。

他躲在窗外听?到了那?些?令人?震惊的?对话:夫人?所生的?女儿早在出生时被处死,襁褓中?的?孩子被换成了也?恰在那?两?日出生的?他。

接着呜咽的?挣扎哑声?。

父亲把夫人?勒死了。

惊讶过后,他很快平静下来?。

他去?找姑母,不,是自己的?母亲。

却被母亲用香炉砸得头?破血流,脸也?被抓出几条血痕。

但他只觉得莫名高兴,似乎从未感知到的?母亲爱意,正流向他的?身体。

看守绣楼的?仆妇禀告父亲,父亲说:“你以后不要再?去?找她。”

他问:“那?她是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他要从父亲这里,得到亲口回答。尽管他心里清楚了。

“不管你的?母亲是谁,你都是秦家的?长子,以后要继承秦家的?家业。”

这便是父亲最后的?回应。

不久之后,便娶进了一个更貌美年轻的?女子,作为他的?继母。

人?生几多无聊,他仍旧依照定立的?规矩,按部就班地念书,结交朋友,以后还要科考做官。

但在深夜到来?,他有了一件必须要做的?事,去?那?座绣楼看望母亲。

每次他去?找她,她的?身上总有青青紫紫的?伤痕,从脖子蜿蜒至衣裳内领。

与他见过的?所有女人?不同,她从不注重自己的?外形。即便他到时,她只穿件半露肩膀的?薄衫,也?不会?遮挡或是套件外裳。

她只会?冷冷地对他笑,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滚。

后来?兴许骂得累了,每次他再?去?,她都不会?吐露半个字。

不是侧躺对着床里睡觉,便是自顾自地在窗边,于皎洁月光下,对着楼下的?粼粼湖泊唱戏。

圆润婉转的?戏腔悠扬,他站在一边,把带来?的?糖葫芦给她吃,将被先生评优的?功课给她看。

而后把自己这一日的?事,轻声?告诉她。

他知道?她在听?。

逐渐地,哪一日呢。

在他离开前,母亲回首,一双莹亮的?杏眸落在他的?身上,问道?:“你明日还来?看我吗?”

他笑着点头?,当然了。

“娘,筠儿明日还来?看你。”

他没有听?从爹的?话,而去?偷看母亲。

终于有一次,他没来?得及离开,父亲来?了,他被母亲匆忙塞进桌子底下,让他不要发出声?音。

绛紫的?桌布落下,他的?眼前一片晦暗。

很快,他听?到了一声?声?的?鞭响,混合痛声?和惨叫。

不一会?,是那?些?让人?热血沸涌的?交错喘息。

父亲走后,他从桌下钻了出来?,到床边看奄奄一息的?母亲。

父亲已给她擦过药,她的?气息却很微弱,半阖着眼望他,说不出话。

他将她身上的?被子拉高,伸手,轻轻地擦去?她唇瓣上残留的?血。

“娘,不疼了。”

娘闭上了眼,没有再?看他。

那?一日过后,他依然半夜去?陪她,趁所有的?人?都睡着。

她还是会?唱戏,比从前唱得更厉害了。

整日整夜,毫不停歇。

有时候,他会?觉得可怖,但没办法去?阻止她。

他知道?,那?是母亲活下去?的?最后期盼。

终于,她坏了嗓子,哑掉了。

那?天晚上,他奇怪她为何不唱了,她指指自己的?喉咙,朝他笑了笑,而后接过他从外买的?糕点,低头?慢慢地吃起来?。

失去?声?音的?第七个夜晚,她穿着红裙,上吊自杀了。

脚下的?圆凳被踹开,失禁地一地淋漓。

那?晚,他迟到了半柱香。

渐渐地长大,快与父亲同高。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未去?想她,直至七年后的?九月一日,她的?忌日。

绣楼外的?符纸又?加贴了一遍,湖水里也?填入了莲花青石幢,用以超度她的?亡魂。

深夜来?临,他想起来?给她作一幅画。

最后一笔落下,他看着她,很久很久。

倘若那?晚去?得早些?,她兴许就不会?死了。

有时,竭力去?忘记那?些?回忆,似是奔涌而去?的?浪潮,以为再?也?不见它的?踪影,但在下一个浪扑过来?时,模糊看到它的?影子。

他有些?忘却她的?长相了。

只清楚记得那?时,她往昔浓艳如桃的?面?容,变得十分狰狞,扭曲变形,似同厉鬼。

一年又?一年地作画,有时看画中?人?,甚至觉得不是她了。

至世?俗约定的?成婚年纪,他应该娶妻生子。

他对其他各色的?女子无多兴趣。

姚佩君……与她长得相似,家世?算好。

所以娶了她。

姚佩君确实很好,倘若她没有打开这幅画的?话。

秦令筠将画轴重新卷好,放入抽屉中?,手指触碰到了最上面?的?画。

他的?目光一顿,是画着柳曦珠的?那?幅。

柳曦珠是与她最相似的?人?。

更是九月一日出生。

秦令筠的?唇角微勾,这个女人?简直与他的?幻想一样,但又?截然不同。

若非她,前世?的?他,不会?被从僻远西南归京的?许执,联合谢松致死。

他对她真是又?爱又?恨。

颈间曾被她刺进的?地方隐隐泛疼,将抽屉推合,仰首阖眸,靠在椅上思索。

如今,姜复给关到刑部,还未放出。谢松也?被东厂的?谭复春抓进厂狱,大抵半死不活,此后仕途尽断。

不过一个翰林院的?小官,整治了就是整治了,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卫陵用了借刀杀人?的?手段。

这个档口,卫家正该湮熄风头?,如此行事,确实不错。

至于傅元晋,原以为此人?不接手兵部侍郎的?位置,会?立即回去?峡州,却忽然生了不知什么病,尚留在京城。

这个人?前世?死守峡州,纵使六皇子登基,实际用处不过镇守沿海,不会?调他入京,再?让傅家成为下一个卫家。

后来?还因为上谏阻拦处死卫家众人?的?事,被责罚三年的?俸禄。

他倒要看看今生的?形势格局全然不同,那?个病到底是真是假,傅元晋会?不会?留下来?。

只是现在,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他该好好想想,究竟是谁在追查潭龙观。

他那?个父亲风流半生,遁入道?门后,留着他收拾残局。

若非现在用得上秦宗云,真想和前世?一样弄死他罢了。

指关敲起桌案。

是谁得知了潭龙观的?事,又?知道?多少?

前世?都未泄露,这世?更不可能。

且用得上死士。

今日他要往督察院上职,衙署内一堆的?案子等着他去?裁夺。

至于潭龙观,只有设下埋伏抓人?,却抓到的?是一个吞毒自尽的?死人?,线索全断。

还有刑部的?许执,竟请令在追查这桩事。

前世?,分明这个差事是被上官嫌难,丢到他的?手里。而后来?,在未掌握全部证据时,许执就敢来?与他谈判,逼迫他放过柳曦珠。

那?时,是在神瑞二十八年正月;当今,不过神瑞二十六年正月。

重生之后,所有的?事都在变动。

叩敲在案上的?手指,蓦地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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