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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陵已然预料到最坏的场面。

再是卫度闯下的祸事,还未了结。

皇帝的意思,卫度贪墨出来的三十万两亏空,要卫家来填。

将信揣进怀里,他从军督局出来时,外面起了大风,迎面刮来一阵尘土,混着哪里飘来的柳絮。

京城一到这个节气,总是多?风。

乘着夜色骑马回?到公府,身?上的衣袍已满是灰尘。

在正院廊下的灯笼光里抖了抖衣裳,又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抹了把脸,卫陵走进屋内,去见父亲。

母亲退避了出去,他迈步走近那?张藤床,看见上面一具老态龙钟的身?躯。

曾经的巍峨如山,如今却变得清瘦。

铜褐色的一层皱皮上,遍布了往昔战场遗留的功勋疤痕,垂挂在一到天气大变时,便会如同断裂疼痛的骨头上。

卫旷今日浑身?疼得厉害,妻子和女儿来给他按摩,直等到郑丑来为他针灸过后,睡了过去,到现在被唤醒。

他乏力地在黑暗中睁开眼,望着面前不见面目的小儿子,听到他的低声,是来问他那?三十万亏空的事。

这是皇帝要卫家出血。

他们也?不得不出了,这是放过他那?个二儿子的条件。

“你自己去办吧。若是不够,就找你娘要。”

他攒下的家业,本也?是给儿女的。

卫旷无奈,最后道:“你大哥那?边,不定有人要害他,你在京要盯牢,防着那?些人。”

每一日,父亲都要如此说。

他也?又一次应声。

“爹,我知道。”

哪些人,卫陵心里是有数的。

身?边的亲卫,几?乎都被派出去盯着那?些人了,尤其是六皇子。

不过几?句话,见父亲咳嗽不止,嗓音嘶哑,卫陵去端水来,搀扶他起身?喝完,才告退离开。

到了外厅,又见母亲坐在椅子上,神?情不安。

这些日发生的事太多?了,杨毓时时恍惚,不是想在峡州的大儿子,就是想被关在牢中的二儿子。

她看得出来,丈夫和小儿子每每谈过话,皆是神?色凝重的样子。

这一日,甫一看到小儿子出来,就着急问道:“你二哥何时被流放?”

“三日之后。”

卫陵回?答了母亲。

也?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张憔悴昏黄的面容,贵妇人的模样尽失。

但?当?今的景况,到底要比前世好得多?了。

卫陵这样想着,与失神?的母亲行礼,离开了正院,回?到自己的院子。

*

与平日一样,更衣洗手后,他一个人坐在外间吃饭。

饭是热的,也?是他喜欢吃的。

残桌被收拾后,他去往偏房沐浴,水也?是暖融的。

回?到屋子,关上门?,他却没?有回?到内室,反而去书案前坐下。

在一盏挑的幽暗的灯下,再看起那?几?张送来的战报,思索能尽快结束战争的战术办法。

也?在想如何把那?三十万两,拨到峡州去。

想得多?了,久了。

时刻紧绷的神?经,终于发作?,他又开始头疼了。

不停游移转动的瞳孔稍抬,目光凝滞,落在案角摆放的贝壳灯上。

还差一些,就要修补好了。

他愈发烦躁暴乱,四处摸索着找药。

翻箱倒柜地,却小心翼翼地,怕弄出动静,惊醒了睡着的她。

但?许久,都没?有找到。

他有些颓败地垂首,任冷汗从下巴滴落在衣襟。

陡然想起上一次吃药,是在前日,好似被他放在了榻上。

他起身?的一瞬,觉得眼前有些发黑,站着缓了缓,才挑灭了书案上的灯,回?内室去了。

脚步放轻地,走到榻边坐下来。

隔着七步的距离,混沌的青色床帐内,她似乎又在侧睡,背对着他。

在堆放引枕的地方,他稍微翻找了一下,就找到了那?瓶褐色的药。

没?有犹豫地,拔出塞子,就要倒出来吃。

头疼得他快忍受不了了。

但?就在要将掌心的药,往嘴里填去时,帐中蓦地传来了她的声音。

“卫陵,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头疼的?”

在窗纸透过的淡薄夜色里,在窗外沙沙的狂风落花里,是那?般温柔。

他一下子就停住了动作?,先是有些迷惘,继而猜到今天郑丑过来,她一定问过郑丑了。

他还有什么能瞒着她呢。

也?不想再瞒着她了。

况且这是这么多?日以来,她第一次主动找他说话。

于是,过了好一会儿,他眨了眨有些酸的眼睛,低声道:“是在我大哥和爹死后,我去了北疆就有了。”

他无意向谁展露自己的脆弱。

在那?段遥远的少年岁月里,他处处要强,绝不会在人前表露自己的软弱;在后来的那?段血腥征伐里,他更不会允许自己,在他人面前显怯,露出弱点。

不论是谁,即便是他的爹娘,是他的家人。

只?有在她的面前,从她目睹他的第一次狼狈开始,他不会觉得这是一种羞耻。

因?为她会安慰他,会关心他。

她对他向来是心软的。

就如此刻,手里的药瓶掉落在地,磕碰一声,惊慌地弯腰去拣,他听到她仿若弥补他前世的遗憾,说道。

“郑丑说这个药会折损寿数,让你少吃些。”

“我没?有天天吃,实在受不住头疼了才吃。我还想我们以后的日子,要长长久久的,白?头偕老。”

她没?有再说话了。

额穴的阵痛仍在继续,如有一把刀在里面搅动。

卫陵其实想说,只?要让他抱她,他的头疼就会好了,但?他知道直言的后果,所以不敢。

更不敢去主动抱她,和她一起睡。

因?而他小声道:“我听你的话,今天不吃了。”

他将捡起来的药瓶放在窗台边,脱鞋躺了下来,拉了薄毯盖好。

在临闭眼前,他又不厌其烦地,仿若说了千百遍地道:“卫度的事解决了,只?要等峡州稳定下来,等我大哥回?京了,家里的事都交给他,我们就离开京城,回?家去。”

他忘记了她是要和离的。

只?记得曾经他们在欢乐之后的幻想:等太子登基,卫家稳定下来,他们就立即离开京城,回?津州度过余生。

可他也?忘记了津州只?是她一个人的家乡,而他的家,在这里。

破空苑外的风声,渐渐淹没?了他疲倦的声音。

曦珠侧身?,望着帐外那?个模糊的影子。

他的双腿是曲着的,像一座拢起的小山。

他太高了,那?张逼仄的榻,让他的身?躯无处安放,就似硬塞进去一般。

但?这样的夜晚,他已经过了近一个多?月,纵使在外面再累,回?来也?从未提过要回?到床上睡。

也?是这个时候,曦珠莫名其妙地,拿他和其他男人比较:他恐怕是唯一一个,事事迁就她的人了。

因?为愧疚吗?

……

但?与他欺骗了她的这三年相比,算得了什么。

她硬着一颗心,也?要睡去时,却猝然听到了一道闷声。

从嗓子里发出,又紧闭在口?中,不愿泄露。

是从榻那?边传来的。

起初,她以为听错了,兴许是外边的呼啸风声。

但?很?快,那?道闷声又一次响起。

是沉重的,撞击硬物的声响。

青纱之外,他的身?影正在翻滚。

曦珠在愣然的一瞬后,猛然掀开被子,又掀开纱帐,就见他双手抱住头,在撞榻周的围屏。

鞋都没?有穿,她就直接跑了过去。

到了跟前,低头看到他整个人蜷缩着,霜色单衣皱巴地凌乱,头发散落。

眼圈通红,就连眼中也?满是红血丝,泛着青紫的嘴唇在发颤,衬得脸愈发苍白?了。

她伸手拦住了他,用力掰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再用出血的额角,再去撞围屏。

但?他的力气比她大很?多?,她拗不过他。

“卫陵!”

她终于叫了他的名字。

他好像从疼痛中清明了过来,躺着仰望着她,颤抖齿关,近乎无声地说:“曦珠,我疼。”

那?段没?有她的岁月里,他常常是这样自己度过的。

甚至在之后的十年黑暗中,他愈发能忍痛了。

曦珠是第一次见他发病,也?不知他会头疼到这个地步。

慌了神?,急忙道:“那?吃药,吃药就好了。”

可药瓶被放在近在咫尺的窗台上,他没?有动。

她倾身?拿过来,要倒出药给他吃时,却突然被他握住了手腕,一把扣住她的腰,将她拖到榻上,急不可耐地拥入了怀里。

“我听你的话,不吃药。”

“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曦珠,抱一抱你,我就能好了。”

他的头靠在她纤弱的肩膀上,灼热微弱的气息,轻轻地落在她的耳朵上。

却几?乎用尽了全力地,让她如何都挣脱不开他。

直到她力弱地放松下来,任由他抱着。

他们头靠着头,胸贴着胸,腿抵着腿,没?有缝隙地紧紧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