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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间

女人穿着一身病服,形容憔悴。她看着躺在床铺上已经没有呼吸的人,神色怔怔。

良久,仿佛终于接受这个现实,她眼睛一眨,眼泪落了下来,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无声的落泪,可越是这样,越是让看到的人仿佛能感受到那股如有实质的悲伤。

护士心中不忍,劝道:“苏同志,节哀。”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苏曼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秉诚,秉诚……”

“秉诚……”

她哭得站都站不住,几乎要软倒在地,两个护士忙接住她。

“苏同志,节哀,马主任已经去了……”

“苏同志,你自己的身体还没完全好,你要保重身体啊!”

“是啊,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想想啊!”

“孩子”两个字仿佛让苏曼找回了几分理智,她艰难地扶着两人的胳膊站起来。

“是,孩子,我还有孩子,我的星星……”

“哎!这就对了!孩子还那么小,你要是再出事,让孩子怎么活啊……”

片刻之后,苏曼从太平间出来,脸上还带着哭过的痕迹,神情却镇定了许多。

她攥着手帕,在病房外面擦了擦眼泪,走了进去。

靠里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大概四五岁的孩子。

小姑娘神情怏怏,提不起精神,见妈妈回来,眼中闪过一丝神采,往妈妈身后张望了一下,问道:“妈妈,爸爸呢?”

苏曼坐到床边,将孩子抱起来靠在床头,挤出笑容:“喝水吗?妈妈给你倒点水喝好不好?”

小姑娘喝了两口水,又问了一句:“爸爸呢?爸爸怎么不来看我?”

苏曼似是再也忍不住,声音哽咽道:“你爸爸……你爸爸出远门了……”

她一把抱住女儿,将脸埋在女儿的脖颈处,从后面看,只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听到一两声的抽噎声。

病房外,季峰收回目光。

“同样的饭菜,马秉诚死了,她们俩没事?”

下属解释道:“马秉诚当晚喝酒了,据医生化验,饭菜中的毒,遇到酒,会加重毒性。”

“马秉诚的小女儿年纪小,不爱吃饭,没有吃多少。其妻苏曼当时先喂女儿,喂完女儿后才开始吃饭。吃到一半,发现马秉诚口吐白沫,当时也是她出去喊人的。”

季峰皱眉,巧合太多,有时候就不是巧合了。

他们对苏曼很是怀疑,然而没等他们调查,苏曼却主动向公安机关报案。

她说:“我想知道到底是谁投毒的,是谁害了我丈夫……他们都说是鸿飞,可是我不相信。鸿飞或许看不惯我们母女,可秉诚是他的亲生父亲!我担心……鸿飞也被歹人害了。”

下属将这一情况报到季峰处,季峰掀起眼皮,道:“那就如她所愿,按照正常流程调查。”

一省的革委会主任在家里被投毒,还因此去世,公安机关派出专案组进行调查。一面查马家的人际关系,重点是有无与人结怨,另一面根据饭菜中的毒追根溯源。

马秉诚身为革委会主任,跟他不合的自然有,甚至因为他的处事,这些年家破人亡的也不止一个。但那些人要么被下放到了乡下,要么在农场中劳动改造,没有介绍信,他们寸步难行,更别提到省城来了。

一番排查,排除了那些人作案的可能,最后查出马秉诚的独子马鸿飞曾经购买过相关药物。

出事之前,有人看到马鸿飞与马秉诚发生过争吵。案发当天,马鸿飞曾回过家,他也是除当事人外,最有可能接触到马家膳食的人。

事情查到这里,似乎已经很清晰了。

马鸿飞与其父发生矛盾,又一直对继母及同父异母的妹妹心怀不满,一气之下,投毒杀人,后畏罪潜逃。

下属汇报调查结果,季峰道:“全力追查马鸿飞。另外,将苏曼带来询问。”

苏曼很配合,说是案情相关,需要带她问话,二话不说就跟着走了,但就是一问三不知。

得知传她过来,除了为调查投毒案,还有她女儿杭雪芝是特务的事,苏曼满脸的不敢置信。

“雪芝……雪芝……她怎么会是特务?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是不是弄错了?”

负责问话的同志道:“据调查,你前夫是果党的一名军官?”

“是、是……”苏曼慢慢靠回椅子,一边回忆,一边叙说,“可我是被逼的。”

“我父亲是个裁缝,因手艺好,被请去府里做衣服。当时大太太要去参加一场宴会,要求必须在宴会的前一天做好。时间紧,我便去给父亲打下手,我自小跟着父亲学过裁缝手艺。”

“后来在府里被那人看中,他要娶我做第五房姨太太,我们家不敢不从……”

“后来,他跟着上司去湾岛,府里除了大太太和几位少爷,以及大太太生的小姐,其他人都被抛下了。”

“我只好带着女儿回到娘家。父母在世的时候还好,父母过世后,兄嫂当家,容不下两个吃白饭的。我带着女儿离开,走到河边,看着河水,打算一死了之,是……是秉诚救了我们……”

说到这里,苏曼眨了眨眼,眼泪又下来了。

她缓了一下,想到什么,追问道:“雪芝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被人威胁了?”

“她糊涂啊!她生父的身份虽然有问题,可我当初是被逼无奈啊!他拿着枪,我要是不答应,我和我父亲便出不去那道门!”

苏曼哭泣着为女儿求情:“那并不是她的本意,她是被人胁迫的……”

问话的同志公事公办道:“关于杭雪芝的事,调查之后,自会按照法律法规处置。”

苏曼嗫嚅着:“我、我能见见雪芝吗?”

苏曼见到了被关押的杭雪芝,隔着一张桌子,她呜咽出声:“雪芝,你怎么……怎么这么傻?就算再怎么样,也不能做出对不起国家的事啊!”

杭雪芝也满面泪水,她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对,只是一直抱着侥幸的心理,真的被抓住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完了。

此时此刻,杭雪芝悔恨不已,早知道……早知道在第一次被胁迫时,她就去求继父,把人解决了。

在省城公安机关全力追捕马鸿飞时,办完马秉诚丧事的苏曼带着女儿,从大院里搬了出来。

马家在大院里的房子是两层的楼房,是被收缴的资本家的房产,内部装修豪华,家中电视、电话、沙发、床垫一应俱全。

而苏曼母女新搬的房子却只是一个普通的民房,一共两间,一间厨房,一间卧室。

与马家原来的房子天壤之别。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革委会主任的夫人,也跟巷子里其他的妇女同志一样,去纺织厂车间上班了。

有马秉诚之前的下属问要不要给她换一份轻松点的工作。

苏曼笑笑,说:“不用,就这样挺好的,能养活星星就好。轻松的工作,我没脸接受。”

大院里,以前认识苏曼的那些人,得知她的近况,都不由感叹:“唉,真是可怜了她们母女啊!”

那些曾经跟马秉诚有怨的人,见只剩她们孤儿寡母,倒也不好再怎么样。

苏曼就这样带着小女儿生活,每天家、厂里、学校三点一线,日子过得普通又平凡。

盯着她的人见她每天都是这个作息,并没有什么异样,不由产生怀疑,难道她真的没有问题?

季峰让盯着她的人撤了回来。

一天、两天,苏曼仍然是这个作息。只是渐渐地,她似乎从丧夫之痛中走出来了,休息时间,偶尔会带着小女儿出门转转。

不限定是哪个地方,甚至还带着小女儿回大院附近的国营饭店吃过饭。

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将女儿哄睡后,拉上帘子,苏曼脸上的笑容慢慢消散。

她起身去了厨房,左右看看,将门关上,搬开靠里的灶台上的铁锅,钻了进去。不一会儿,苏曼手上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出来。

她在桌边坐下,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一个电台。

“滴,滴滴,滴滴……”

深夜,微弱的声音似乎比白日放大了许多,苏曼戴着耳机,表情严肃。

其神态与白日那个温温柔柔的苏同志截然不同。

收到回信,苏曼放下心,将电台放回原处,拉开门,回房休息。

省城靠近郊区的地方,有一个破庙。

庙里原来供奉的是一位据说是护佑孩童的娘娘,因此香火鼎盛。后来破四旧,塑像被毁,庙中也被打砸。

不知道什么时候,深夜庙里总传出呜呜的仿佛哭泣的声音,而那几位当初带头打砸娘娘庙的人先后出事,或是大病一场,或是落水,或是腿瘸了,胳膊折了。

就有传闻说这是娘娘给他们的惩罚,虽然大家面上都说这是迷信,不可信,但是对这座破庙却敬而远之。

没人来,这地方渐渐地就荒了,后来屋子倒塌了,野草丛生,就更没人过来了。

破庙所在的位置较偏,左手边是一片荒地,只有右手边临着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汉子腿脚不好,只能在家里干些杂活,他女人倒是有一份工作。

这天傍晚,一辆驴车停在了汉子家门口。

有人问这是谁,汉子憨憨笑道:“是我老家的亲戚,到城里来,在俺们家住一晚。”

邻居没多想,打量了一下,看那人穿着打扮,像是乡下来的,头上还戴个大草帽。

凌晨时分,汉子家后门打开,几道人影闪入隔壁的破庙。

月黑风高,几人熟门熟路地摸了进去。其中一人上前,在地上摸索一阵,轻微的“咚”一声,地面露出一个口子。

几人正要上前——

“不许动!”

与此同时,省城,躺在床上的苏曼突然睁开眼,她从床下摸出一把手枪,小心地靠近门口,突然,身影如鬼魅一般,从后面的窗户冲了出去。

只是才出去,她便发现了不对。

片刻后,脸上带伤的苏曼被反剪双手带进来,她看向站在为首的人。

“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

她自认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下属捧着电台过来:“局长……”

看到电台,苏曼瞬间知道了答案,她脱口而出:“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季峰道。

他们对苏曼的监视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只是由明转到了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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