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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这句话,满满的都对他的厌烦。

他是真的宁愿她厌他烦他,这样他与她之间总还是有些瓜葛有些联系的,他不是什么陌生人,不是什么根本激不起任何情绪的人,她的心思总会为他停住,哪怕,只有一瞬,哪怕,都是厌烦。

激动到了极点,视线也觉得有些飘忽,沉浮看见宫女倒了热水过来,忙一个箭步上前接住:“我来!”

想试试热不热,又不敢喝,只用手指隔着薄薄的瓷胎触一下,不冷不热的温度,想来是合适的,双手捧着送到姜知意面前:“喝点水。”

姜知意没有接,又恢复了从前的冷淡,靠在软垫上似是倦了,微微低着眼。

沉浮便捧着杯子站着等着,水一点点凉下去,到最后凉透了,折进漱盂里再倒了新的,她还是没喝。

有宫女送来了热汤热菜,并些点心果品,是谢洹吩咐人拿来的,怕姜知意方才没吃好。沉浮放下水杯,打量着案上的杯盘。他是记得的,她喜欢吃软的甜的,夹了一块软香糕放进碟子里,双手托着给她:“吃点吧,夜里长,到散的时候只怕要饿了。”

见她弯弯的娥眉忽地一蹙,似是不想闻见这气味似的,飞快地转过了脸。

沉浮不知道她是厌烦他,还是不想吃这糕,连忙丢在边上,重又夹了块桂花糯米藕奉上,她依旧偏着脸,冷淡的声音:“拿开。”

第二句话了。沉浮狂喜着又担忧着,宫中宴饮素来会拖上很长时间,她吃得这么少,身体怎么受得了?难道因为是他夹的,她便不肯吃了吗?

也只得退到边上,由宫女上前奉菜,姜知意吃了几样,沉浮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吃了芙蓉鸡片、粉蒸芋头、烩螺片,舀了几勺花胶瑶柱鸡汤,都不是甜口的,那螺片更是脆脆的口感,沉浮茫然着,蓦地想起之前林正声说过,女子有孕后,很多时候口味也会跟着变化。

他问过林正声她的口味变成了什么样,但林正声只是大夫,饮食之类的事也并不能过问太细,也只是笼统说了几句。

想来她的口味也是跟着变了,变成了他不知道的那些。如今他对她很多事情,都已经不知道了。

虽然从前,他也并不知道多少,但总归,还是能说出来一些的。

深沉的悲哀压过欢喜,沉浮低头站在边上,看见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心中又是一沉。再过几个月她的孩子,他和她的孩子就会出生,他有没有机会守在她身边,看她生下那个孩子?他有没有机会在她最危险的时候陪着她?等孩子生下来以后,他有没有机会看他长大,听他叫他一声父亲?

沉浮定定地站着,目光透过姜知意柔软的脸庞,想象着他们孩子的模样。也许他那时候,已经死了,无法亲眼看那孩子,也听不到孩子的哭声和笑声——

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来。他死了,她会嫁给别人吗,黄纪彦吗?

这念头让他一刻也无法安生。她会嫁给别人,她的孩子会叫别人父亲,他或者死掉,或者,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指甲掐进手心,沉浮紧紧抿着唇,极力压制着嫉妒不甘。种种阴暗的情绪翻上来,怎么也压不住,有一刹那,他极想就那么不管不顾,把一切都告诉她,想夺回她独占她,想紧紧搂她在怀里,想要她对他说,就算他死了,她也不会嫁给任何人。

可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沉浮闭了闭眼。所有的事情都因他而起,她所遭受的所有苦楚都因他而起,他如今只不过是偿还从前的万分之一,他有什么脸再来要求她。

假如她真的嫁给了别人,假如他和她的孩子真的要叫别的男人父亲。沉浮眼梢热着,干涩到极点的声音:“意意。”

姜知意在喝汤,手中的汤匙顿了下,没有回应。

“意意。”沉浮喃喃的,又唤了一声。

他想说,如果他真的死了,如果她真的嫁给了别人,那么等孩子长大后,告诉孩子,他的父亲是谁。话涌在嘴边,又咽了回去。假如他死了,她忘掉他是最好的。他本来就是没人要的东西,苟活这么多年,又曾得到过她全心全意的爱恋,他已经如此侥幸,已经是老天开恩,他没什么可抱怨的,他不能在死后,还要给她,给她的孩子,添上那么多麻烦。

就让一切烂在肚子里,让她和孩子没有负担的,欢欢喜喜地活下去,这是他能为她做的,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他不该奢望什么,从前的她,也从不曾对他要求过什么。他纵然不能像她那般纯粹,至少,也该努力做到。

沉浮没再说话,沉默地站着,看着姜知意吃完了一餐饭。他留意到她吃得比从前多,这让他感到欢喜,他至少不是那么讨厌,没有影响到她的胃口。她吃得很认真,细嚼慢咽,不疾不徐,也让他觉得欢喜,他想应该是孩子长得很好吧,需要更多的养分,催着她好好吃饭。

他应该感到欢喜,没有他,她过得很好,她和孩子,都比从前在他身边时好得多。

姜知意吃完最后一口,放下了筷子。

宫中饮宴规矩太多,想吃好几乎是不可能的,方才在席上虽然林凝和黄静盈极力照顾,然而规矩礼仪错不得,开席前几番敬酒祝辞,满桌子的菜早就冷了一大半,所以刚才她没吃几口。

眼下送到这边来的,应该都是厨房新做好的,热气腾腾又且甜咸酸各样口味都有,做得也细致,此时她吃得七八分饱,出门在外,不能像家里那样随意,不然待会儿坐车什么的都不方便。

宫女送上热毛巾,姜知意接过来擦了手,另有宫女送上漱口的温水,姜知意漱了,吐水时,眼前人影一晃,沉浮捧着漱盂过来了,双手放低在她面前,头也低着,谦卑的姿态。

姜知意犹豫了一下,他身子躬得很低,能看见苍白消瘦的脸上漆黑浓密的长睫毛微微颤着,不知道是不安,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姜知意还在犹豫,沉浮说话的声音很低,喑哑着,只够他们两个听见:“意意,漱漱口。”

姜知意低了头,将嘴里含着的水吐出来,宫女忙又奉上温水,姜知意又漱了一口。沉浮始终捧着漱盂站在面前,弯腰躬身,接着。

他高傲的头颅在她面前低下,从来挺得笔直的腰折下来,他整个人都倾着向她,姜知意接过新换的热毛巾,擦了擦嘴。

原来他也会低头,原来他低头时会低得这么彻底,一直低到尘埃里去。

沉浮捧走了漱盂,这一刹那竟有种疯狂的念头,不想放下,甚至想捧着,一直捧回家里去,藏起来。这么多天了,她终于肯跟他说话,她甚至还肯让他服侍她,他真是幸运。

眼睛热着,心绪激荡着,沉浮紧紧捧着漱盂,又回头看她。想说些什么,急切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黄纪彦的笑语声响起来:“阿姐,我来接你回家!”

沉浮怔怔站着,看见她仰着脸向外看去,她唇边带着笑,可那笑容,不是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