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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寒凉,连着河边婉约的灯火也被沁了几分冷色。

裴浚牵着她从湖边石径绕出来,凤宁眼?看?前方停着一辆宫车,以为他要将她弄回宫,趁裴浚不备,飞快将手?抽出,随后朝他屈膝,“臣女谢陛下帮扶之恩,夜深风凉,臣女恭送陛下。”

裴浚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好?一阵无语,他方才心正热乎着呢,她这么一抽,仿佛连他的心都给抽走,裴浚脸色都气青了。

他当然知道李凤宁怕什么,忍着怒咬牙道?,

“朕送你回学馆。”

凤宁慢慢站直身子,偷偷瞄了他一眼?,正对上他隐忍的脸色,讪讪没说话。

裴浚摇摇头,逼着自己不跟她计较,这才用力拽住她手?腕,将人带上了宫车。

离开前,礼部一名官员追了出来。

今日赴宴的是礼部另一位侍郎石楠,他听闻汉康王世子御前跋扈被?皇帝亲手?击杀,给吓出一身冷汗,接下来如何安抚余下的王孙,如何给汉康王交待,都是个麻烦,于是他急急追出来,跪在马车一侧,先是认罪只?道?自己防备不周,随后请裴浚给个示下,接下来如何收场。

裴浚帘子都没掀,坐在宫车内听了石楠的话,面露不耐,

“这是你们礼部要琢磨的事。”

李凤宁在他底线上蹿下跳那么多回,他都没把她怎么着,能容忍旁人欺负她?

汉康王世子对李凤宁起意那一刻,就注定要死。

裴浚这话一落,韩玉便示意彭瑜赶车。

石楠起身对着远去?的宫车再作了一揖,得了这话,他算摸清了皇帝的态度,一个藩属小邦,甚至连个国家都称不上,皇帝压根没放在眼?里。

石楠今年四十上下,正是意气风发大展宏图之时,礼部尚书袁士宏和左侍郎何楚生均年事已高,不出岔子下一届礼部尚书就该轮到他了。

他得在裴浚跟前好?好?表现。

石楠知道?裴浚的脾气,不喜人小家子气,也没藏着掖着,除了隐去?李凤宁,其余照实通传,只?道?汉康王世子藐视君威,被?皇帝当场击杀,他通告其余王世子时,神情是无比傲慢嚣张。

大晋越强势,底下这些藩王更战战兢兢,至于汉康王那边,石楠也想好?了主意。

直接遣人颁一道?圣旨送去?汉康王府邸,册封汉康王次子为世子,接不接旨就是汉康王的事了,接旨意味着他知趣,不接旨正好?给了出兵的理由,附近其余藩国的儿子均在京城醉生梦死,谁乐意陪着汉康王跟皇帝为对,更何况汉康王底下还有个弟弟,他若不接旨,皇帝转手?就能再出一道?圣旨给其弟,届时便是内部残杀,大晋坐收渔翁之利。

汉康王除了接旨别无选择。

后来裴浚还可恨,杀了人家儿子,没有半分抚慰,反而?孤立汉康王,舍了其余王国丰厚赏赐,独独申斥了汉康王,骂他教?子无方,那些藩国得了好?处越发生了看?热闹的心思,无人声援汉康王,汉康王默默吃下这个哑巴亏,认命上书乞罪,甚至主动上贡珍品来“熄”皇帝的火。

一旦有人姿态放低,自有人争相?效仿,这些藩国彻底臣服于裴浚的威赫之下,裴浚就靠着这股狠劲,四平八稳料理了这桩事,顺带将藩属给收服了。此是后话。

再说裴浚这厢终于把姑娘安安稳稳送回跨院,进?去?时总算得姑娘一个好?脸,给主动奉了一杯茶。

旁的不知,过去?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是没了。

裴浚坐着喝茶时,凤宁也能安静地陪坐一旁,甚至接过韩玉送来的手?炉递给他。

裴浚将手?炉还给李凤宁,让她暖着,自个儿捏着茶盏环顾一周。

他以为李凤宁的闺房已经够狭窄了,不成想这间小跨院的正房更窄,除了靠北的墙下搁着一张简单的床榻,南窗下一座狭窄的炕床,并几个锦杌小桌,再安置不下旁的。

这种逼仄之感,令他十分不适,原是一瞬都待不住,因为李凤宁,硬生生坐了一刻钟。

“朕在附近再给你置办个院子,挪个舒服的地儿住?”

凤宁笑眯眯摇头,“不必了,臣女觉着这里很好?,窄是窄了些却极为怯意舒适,市井里的话陛下兴许没听过,旁人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外?头的宅子再大,臣女也不喜欢,就喜欢这一隅之地。”

拐着弯告诉他,不想住紫禁城那座最大的宅子。

裴浚抿着唇不吱声。

凤宁知道?他恼了,也不做理会?,起身道?,“陛下饿了吧,臣女去?给您煮几个饺子吃?”

冰天雪地裴浚舍不得她劳动,摇摇头,“不必,朕坐一会?儿就走。”

又瞥了一眼?那张卧榻,长不及八尺,能躺得下两?人么?结实么?

凤宁注意到他的视线,微微僵了脸色,一声不吭垂下眸,假装没意会?。

裴浚艰涩盯着她,“李凤宁,这儿还有比这屋子更大的地儿么?”

凤宁果断摇头。

裴浚闷闷不语。

留下来是不可能的,她满脸写着防备,皇帝现在也晓得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时辰不早,外?头又催得紧,只?能起身出门。

凤宁要送他出门,裴浚朝她摆手?示意她留步,裹着一件灰氅大步越出门庭。

夜色如水,那道?郎峻的身影仿佛踏水而?来,又凌波而?去?。

凤宁就立在窗棂下,目送他出了小跨院,视线落在门檐,久久没有回神。

这样纠缠下去?何时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还有能去?的地儿吗?

他给不了她想要的。

她也永不会?回头。

密密麻麻的酸楚注在心尖,最终盈成一眶泪,凤宁揉了揉眼?,深吸一口气。

大不了就这么耗着。

以他的高傲,不会?真把她掳进?宫的,她不乐意做那种事他真能强来,强来的一时能强来一辈子?凤宁相?信他不会?。

裴浚回宫时心情并不好?。

他拿捏得了所有人,唯独拿捏不了李凤宁。

她孤孤单单,一无所靠,一身傲骨,连性命也在所不惜。

换做是杨婉,王淑玉,哪怕是章佩佩,都可能因为家族荣耀委身于人,李凤宁不会?。

可恰恰,这些都是他最初相?中她的原因。

她背后没有家族牵扯,唯一能捧出来的就是一颗心。

当初的倚仗,成了如今的掣肘。

而?那颗心,也被?他弄丢了。

从来自信满满的皇帝,这一夜罕见失眠。

*

翌日,下了一场小雪,天寒地冻,孩子们读书便显得艰难,虽说入了秋后,横厅两?侧的窗牖均用厚重的纱帘包起来,可还是冷得渗人,一日有个小女孩病倒了,后来欧阳夫人自个儿也惹了风寒,两?厢传染,学堂内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无奈之下,夷学馆提前休学,待明年开春重启。

杨玉苏出嫁在即,凤宁能抽出更多的时间陪她备嫁,也能安安心心做翻译的生意。

这段时日,裴浚时常出现在学馆。

偶尔在书房陪她译书,见凤宁专注忙夷商会?的事,不冷不快地将自己送来的诗经扔她案头,“这是经国重务,你是不是得先给朕译出来,再忙旁的?”

皇帝不懂民间疾苦,那晓得小商小贩的难处,一个单子没接好?,可是丢饭碗的事,凤宁笑嘻嘻把书册揣怀里,“臣女心中有数,得了空会?给您译。”

裴浚看?出她敷衍的心思,却是摇头,严肃批评她,

“李凤宁,你可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通译儒学典籍是大事,更能考验你的功底,能让你进?益,你若只?想挣点小银子就当朕没说这话,若要出息,你必得以译书为本?。”

凤宁闻言微微怔了怔,当初她翻译第一册 论语时,乌先生教?了她许多,紧接着翻译左传遇到更大的难关,乌先生更是逐字逐句给她释义,她收获良多,再到后来的大学中庸,她译起来就无比顺畅了。

他果然眼?光独到,一针见血。

凤宁顿时羞愧难当,对他肃然起敬,“臣女谨遵圣命。”

他这人论本?事真是无人能及,这一处凤宁是心服口服的。

只?是,如今的李凤宁到底不同?了。

她见了世面,也有自己的思量。

想了想又道?,“陛下,话说回来,寻常那些商户送来的活计也很有益处,臣女平日翻译时,总能在其中熟知更多当地的通俗便语,也更了解蒙兀与波斯诸国,反过来能助我?译书,所以臣女在想,两?者皆不可误。”

裴浚意外?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她果然长进?了,遇事不再人云亦云,不任凭旁人摆布,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很欣慰,

“你若两?手?都抓好?,他日必成大家。”

“大家”二字,令凤宁生出无限的向?往与澎湃。

她一定要做到。

这大约是他在身旁的好?处,他这个人要求极高,站得高又看?得远,总能鞭策她前行。

“陛下放心,年前必定给您译好?。”

相?处明显有了转机。

只?是皇帝陛下总是嫌屋子逼仄,每每来一趟眉峰皱得能夹死蚊子,凤宁笑吟吟立在门口,那眼?神就仿佛在说,嫌弃就回你的皇宫去?。

裴浚摇摇头,为了美人儿,只?能屈就。

不再急言令色,不再冷语相?向?,甚至偶尔能主动给他烹一壶茶,下一趟厨,却决计不让他碰,偶然一次下雪地滑,他眼?疾手?快将人捞住,也一定是不着痕迹推开再去?忙别的事。

裴浚心里怪不自在的,却也拿她没法子。

他现在明白了,这姑娘吃软不吃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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