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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枕书一一应了,也反过来问候了几句。

当初知道是冬子将裴长临推下水时,他一时冲动,在家门口把对方教训了一通,被许多人看见了。他原本以为,那日他有些激进的做法会叫村中人怕他,不敢与他来往,可没想到那件事之后,主动过来与他搭话的人反倒多了起来。

加之最近他常来河边洗衣,与许多人都熟络起来。

例如正好在他身边洗衣那双儿,近来与他关系就不错。

那双儿小名唤做阿青,年纪比他稍大一些,儿子虚岁已有六岁了。虽然已经生过孩子,但阿青的模样依旧很年轻,一双杏眼又圆又大,眉心生着双儿特有的孕痣,颜色却浅淡许多。

“阿青,改明儿给婶子再绣两个花样,上次你做的衣服,他们都夸好看。”有人在边上喊他。

“好。”阿青模样柔柔弱弱,说话也是轻声细语。

“我也要我也要!”另一名妇人插话道,“阿青的绣工真是没得说,听说他绣的帕子,就连庄子上的夫人小姐都喜欢。”

阿青似乎不太习惯这样被人夸赞,难为情地笑了笑:“没问题,改明儿我做好给你们送去。”

他又回过头来,看向贺枕书:“小书想要吗,你喜欢什么样的花式?”

“我?”贺枕书有些惊讶,“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阿青道,“上次长临帮我修了织机,都没找我要银钱,我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他呢。”

这事贺枕书也知道。

阿青在村中靠织布制衣谋生,有时也帮庄子上的夫人小姐缝手帕和荷包。

先前裴木匠忙着割麦子时,阿青家的织机坏了,托人送去了裴家修理,是裴长临帮着修的。不过听裴长临说,那织机其实就是踏板被踩坏了,他在工具房找了块大小合适的现成木板,安上去便修好了。

由于实在太过简单,所以没收对方的银钱。

自家夫君是个什么德行,贺枕书心里清楚得很。太简单了不收钱,太复杂了觉得别人付不起他工费,便也不收钱。那小半个月,他帮着村里修理了至少十来件物品,真正收钱的次数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活脱脱的大慈善家。

这会儿听阿青这么说,贺枕书也不多解释,道:“那就谢谢你啦,我都可以的,不挑剔。”

“那我给你缝张帕子吧,花式就我自己来想了。”阿青道。

贺枕书:“好!”

他说着偏过头,却见对方卷起的衣袖下方,小臂上露出一块明显的青紫。

贺枕书一愣,阿青注意到他的视线,连忙把衣袖放下。

“他又打你了?”贺枕书皱起眉。

阿青夫家姓周,是这村里一个庄稼汉。姓周的原本不是本村人,是后来娶了阿青,才在下河村安定下来。那人性子混得很,从不肯好好下地干活,有点闲钱就爱在外头挥霍。

“他……他那天是喝多了酒。”阿青低声说了这么一句,似乎不想继续提起,局促道,“没什么,我衣服洗好了,先回了。”

说完,抱起洗干净的衣服站起身。

“阿——”贺枕书下意识想喊住他,但对方没有理会,头也不回往村里去了。

边上有人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小声道:“那姓周的真不是个东西,当初阿青就不该收留他。”

“可不是?我看啊,姓周的一开始就是看中他爹身子不好,他家又只有他一个小双儿,想等着他爹死了吃绝户。”

“其他的就罢了,不能喝了点酒就打人啊,不止打阿青,还打孩子。”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贺枕书默默听着没搭话,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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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好衣服,贺枕书叫上大黑归家。

刚推开裴家虚掩的院门,就见裴长临与裴兰芝姐弟俩,一人搬了把椅子坐在屋檐下。裴兰芝继续编着草鞋,手边的小案上,还摆着些草绳和几双已经编好的草鞋。

贺枕书却是诧异地看向裴长临:“你怎么起了?”

这个时辰,往日裴长临还睡着呢。

裴长临手里拿了两根草绳把玩,淡淡看他:“你没在,睡不好。”

贺枕书:“……”

不就是早晨那会儿,因为裴长临怎么都不肯放他起床,他便找了个要如厕的借口脱身。

怎么这就生气了。

“我要帮阿姐干活嘛。”贺枕书连忙放下手里那一盆衣物,走上前去,“要不我再陪你回屋躺会儿?”

裴长临瞥了他一眼,神情缓和了点:“不用。”

他起身去堂屋里拿了晾衣绳,帮着贺枕书把洗干净的衣服晾晒在院子里。干完了活,才又回到屋檐下。

裴兰芝现在已经练就了完全忽视他俩的能力,任凭这两人在她面前是打情骂俏也好,黏黏糊糊也好,都能做到视而不见。这会儿两人走过来,也并未抬头,只是默默把椅子往边上移了移,给两人腾出空来。

贺枕书:“……”

裴长临去屋里搬了把椅子出来,想让贺枕书坐到边上,但后者忽然想到了什么,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

“裴……夫、夫君……”

先前假扮夫妻时,贺枕书没少在外人面前这样称呼裴长临,那时压根不觉得有任何不适应。但如今再喊出来,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看了眼还坐在旁边的裴兰芝,强作镇定道:“我有点事……你能不能先陪我回屋?”

裴长临不明所以,但仍是点点头:“好。”

还是他们要想办法赚钱的事。

无论是裴木匠和周远出去干体力活,还是裴兰芝在家里做编织,赚的钱其实都不多,不足以支撑裴长临每月的药钱。贺枕书不擅长手艺活,又暂时找不到抄书的活计,只能再另想别的办法。

事实上,他并非完全没有路子。

“你是想说……胡掌柜那里?”贺枕书这么一提,裴长临立即猜到他想说什么。

先前在青山镇时,那字画行的胡掌柜曾高价买下贺枕书绘的竹伞,还想邀请他去为字画行供稿。不过贺枕书瞧出那胡掌柜做的其实是赝画生意,最终还是婉言拒绝了对方。

贺枕书叹了口气,半开玩笑道:“当时还是不够缺钱。”

那会儿裴家是不富裕,但至少不需要为卖药发愁。可现在呢,裴长临每个月吃的人参就要十两银子,常规要喝的汤药也不便宜。这么吃下去,不出两个月家里的积蓄就要全被用光了。

不想点别的法子是不信的。

至于胡掌柜那边,虽然那时贺枕书写了封信送去青山镇,明确表示自己无意以此谋生,但胡掌柜并未就此罢休。

他在收到信后,甚至给贺枕书写了回信。

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通篇言辞恳切,希望贺枕书能再多考虑考虑。甚至还体谅他近日农忙,答应让贺枕书等到农忙后再给他答复。

所谓农忙之后再答复,便是指这几天了。

“可你不是最厌恶赝画生意么?”裴长临道,“你不用勉强自己,实在没法子,我做些小玩意去卖。”

“那怎么成?”贺枕书连忙摇头,“大夫说过你不能劳累的,平时自己做着玩就算了,正经靠这个赚钱肯定不行。你就安生歇着吧,好不容易把这条命捡回来,万一又病了,花的钱更多。”

裴长临:“我是不想看你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所以我最近一直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是可以两全的。”贺枕书道。

与胡掌柜合作倒没有多么委屈了他,左右他只是个供稿的,他们原本就自身难保,哪里轮得到他挑三拣四。但那样来的钱毕竟不正当,如果能有两全的法子是最好的。

比如,说服胡掌柜,让贺枕书能以他自己的名义卖画。

“就是不知道胡掌柜能不能答应。”贺枕书靠在窗户边,轻声叹气。

当初刚遇见胡掌柜时,贺枕书心里就有过这样的念头。之所以没有当时便说出来,就是因为他并无自信能说服对方。

他是个双儿,一没有名气,二没有功名,谁会愿意买他的画作?

也因为没这自信,贺枕书不敢当着阿姐的面提起这件事,只敢回屋偷偷与裴长临商量。

“可以一试。”裴长临想也没想,当即道,“从古至今,哪个书法大家不是从名不见经传做起的,你不比他们差。”

贺枕书自然不觉得自己能与那些书法大家相比,裴长临这话着实夸大了些,但他听来仍然很开心。

贺枕书抿唇笑了笑,道:“我不求那些名利,只要能解家里的燃眉之急就好。”

他说着,又思索起来:“我回头给胡掌柜写封信去,不,今天就写。我得好好想一想措辞,我第一次写信推举自己呢,是不是得再附上几张字画才好?怎么办,好像现在就开始紧张了。”

他是当真有点紧张,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甚至这会儿就想去找来纸笔,开始打草稿。

被裴长临拉住了。

“冷静点。”裴长临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他把人圈在窗边那方寸之间,含着笑意,垂眸看入那双明亮的眼眸中。

也许贺枕书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说起这些的时候,眼底闪烁着无比鲜活的光芒。那是他的自信,他的热爱,是他对未来的期待和憧憬。

那是他想做的事。

那神情让他比往日更加吸引人,好看得叫人移不开视线。

裴长临注视着他,眼神渐渐有了变化。

他低下头来,轻声问:“我能吻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