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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行昱等荆寒章喝完药后, 才起身去寻鱼息。

鱼息在隔壁的客房住着,晏行昱一靠近就嗅到一股浓烈的药香。

鱼息正在煎药,一身落魄至极的脏旧白衣, 也不知在哪弄得这么脏。

扫见荆寒章过来, 他微微挑眉道:“我还是有些适应不了你这副模样, 你俩对着自己的那张脸,到底是怎么聊得下去的?”

晏行昱在寒若寺清心寡欲惯了, 自小到大很少会揽镜自照,只有偶尔在水盆中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他并不觉得对着自己那张脸有什么奇怪。

荆寒章穿过去时, 晏行昱面对着那张满是倨傲不羁神色的脸, 觉得熟悉又陌生。

——那张扬的神情是他这辈子都做不出来的。

鱼息熬好了药,嗅了嗅味道,又皱着眉将药泼了。

晏行昱对这个动作十分熟悉,随口道:“药效还是不对?”

“嗯。”鱼息, “缺了佛生根,这药根本对你的心疾不起效用。”

这句话晏行昱从小到大听了无数次,也没觉得气馁:“若是一直寻不到佛生根,我还能活多久?”

鱼息手一顿, 抬头面无表情看着他:“我说过,有我在你不会死。”

晏行昱笑了一声,大概觉得他这句话很好笑。

鱼息最见不得他这样,皱着眉擦干净受伤的药渍,沉着脸进了内室。

“来,我为你探脉。”

晏行昱很熟稔地跟着鱼息进了内室,将手放在那露了点棉花的破旧小手枕上,淡淡道:“你这小手枕也太破了, 等我回去送你一个新的。”

鱼息皮笑肉不笑:“多谢公子赏赐,您这么大方,什么时候把这些年的诊金一起结一结?”

晏行昱立刻不吭声了。

鱼息瞪他一眼,将手放在晏行昱手腕上,闭眸诊脉。

晏行昱等得无聊,问道:“林太傅身上的毒拔了吗?”

鱼息一心二用:“拔了,我还从他口中套到了不得了的话。”

“什么话?”

“少废话。”

晏行昱:“……”

晏行昱闭嘴了。

片刻后,鱼息像是发现了什么,倏地张开眼睛,一直困倦的眼眸骤然发出一道光芒,他死死盯着晏行昱,手似乎都在抖。

晏行昱被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

鱼息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情绪,一言不发地出去,不出片刻就调出一碗药来。

他拿出一根银针,在晏行昱手指上戳了一滴血。

血珠滴进碗里,很快那白色的药竟然一点点变得漆黑。

晏行昱正在皱着眉头擦手指上的血,见状愣了一下:“这是什么?”

鱼息脸上浮现一抹狂喜,他眼睛亮得出奇,极其亢奋地握住晏行昱的手腕死死用力。

“得来全不费工夫。”鱼息飞快道,“佛生根,这七皇子体内竟然有佛生根的毒!”

晏行昱一呆。

不怪鱼息这么激动,这些年他几乎是用尽所有人脉来查佛生根的下落,只因晏行昱的心疾就差这一味药。

鱼息走遍了整个南疆都未寻到这味药,本来归京时已经险些放弃了,没想到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寻到了。

鱼息手都在抖,他管也不管直接从靴子里掏出来一把小巧的匕首,拉着晏行昱的手就要往上划。

晏行昱这才回过神来,见状立刻抽手往后退。

他愕然道:“你做什么?!”

“放血。”鱼息理所当然道,“做药引。佛生根在人血中不知晓还有没有效用。我要多放些来细细研究,小玉儿,过来。”

晏行昱握着手怔然往后退,他似乎被吓住了,嘴唇都有些青白:“你、你是不是诊错了?殿下身上怎么会有佛生根,你不是说……佛生根有剧毒吗?”

鱼息一遇上稀奇古怪的毒,整个人都有些疯癫,他也不知是在对晏行昱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是了,佛生根有剧毒,一片叶子就能见血封喉,他、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晏行昱满脸惊恐地将手藏在腰后,好像这样鱼息就不能抓着他放血了。

自从归京后,他的恐惧往往都是佯作出来的。

寒若寺多年的吃斋念佛早已让他隐去了所有情绪,但当鱼息说荆寒章中了佛生根之毒时,晏行昱却感觉到了让他脚底生寒的惊惧。

那感觉前所未有,比他当年险些被晏夫人生生捂死时更甚。

鱼息根本没看他,还在自顾自嘀咕着:“佛生根做药引能抵消方子中所有的毒,我的治法没有问题,只要估好了剂量,就不会有事。”

晏行昱抖着嗓子喊他:“鱼息。”

鱼息还在前言不搭后语:“佛生根的毒性一旦入体,会先毁了髓海,也难怪荆寒章自小到大性子这么古怪,原来是脑子受了伤。他应该还有其他的症状……”

他一把抓住晏行昱,魔怔似的问道:“他认字吗?认人吗?平日里还有什么其他奇怪之处吗?”

晏行昱已经彻底冷静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声道:“鱼息。”

鱼息对上晏行昱不知何时已全是戾气的眼睛,愣了一下,才讷讷将手放下。

晏行昱漠然道:“我不治了。”

鱼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晏行昱一字一顿:“我说我不治了。”

鱼息怔然看了他半天,突然怒道:“我们好不容易寻到佛生根了,你竟然说不治!?你想死吗?!”

晏行昱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眼中已是死灰一片:“我看过你医治心疾的方子,要连续不断饮一月的药。你若用佛生根做药引,是打算把荆寒章的血抽干吗?”

鱼息暴怒:“那又如何?!谁让他中了佛生根的毒又让我撞上了?他命该如此!”

晏行昱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鱼息怒气冲冲骂完后,又有些后悔了,他上前扶着晏行昱的肩膀,尽量心平气和地和他商量:“行昱,小玉儿,你乖一点。只是放点血罢了,我必定不会让他有事的,你不信我吗?”

晏行昱不为所动。

连放一个月的血,哪怕还活着也要去了半条命。

鱼息好言好语地劝了半天,晏行昱还是无动于衷。

鱼息自言自语半天,终于彻底爆发了:“只是一条人命而已!”

他一把抓住晏行昱的手,让他去看自己沾满不存在的鲜血的掌心,冷冷道:“这些年你杀了多少人你自己不知道吗?!每杀一人你都要抄一遍佛经,你有数过自己那箱子里到底有多少佛经吗?晏行昱,都已经走上这条不归路了,你现在要回头,会不会晚了些?”

晏行昱漠然道:“往后我什么都能听你的,除了这件事。”

鱼息气得口无遮拦:“若是没有佛生根,你还有往后吗?你甚至连及冠都活不到!”

晏行昱身体一僵。

鱼息说完立刻后悔了,他浑身发抖,一瞬间出了满身的冷汗。

他被迫冷静下来,抬手不自然地抚了抚额角的汗水,讷讷道:“行昱……”

“我知道。”晏行昱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淡然道,“我不在乎。”

他微微偏头,看向悬挂在窗棂旁的鸟笼,里面有一只极其漂亮的金丝雀,正在叽叽喳喳地啄食。

不知怎么的,看到这一幕,晏行昱突然笑了一下,眼中却仿佛有水波荡漾而过。

他喃喃道:“我在乎的从来都不是这个。”

这是晏行昱和鱼息两人这么些年第一次不欢而散。

雪纷纷扬扬洒落,晏行昱没撑伞,一步一步穿过大雪回到了偏院。

荆寒章正懒洋洋地靠着轮椅,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盒子里的蜜饯——那是荆寒章自己送的蜜饯,这么多天晏行昱只舍得吃了三块,荆寒章可好,没一会就吃了十几块。

也不嫌腻得慌。

晏行昱缓步走了进去,身上已落满了雪,像是会动的雪人似的。

荆寒章一瞧,顿时乐了:“这是谁堆的雪人啊,怎么还会动?”

晏行昱闷声说:“殿下,是我堆的。”

荆寒章笑得不行,起身将他身上大氅解下来,给他拍了拍发上的雪,道:“去炭盆旁烤烤,我虽然身强体壮,但也是血肉之躯。”

晏行昱点头,乖乖走到炭盆旁,蹲着烤火。

荆寒章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那张脸满脸忧郁的样子,觉得很新奇。

他并不觉得看自己的脸做不属于他的表情有什么别扭的,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好玩。

荆寒章自小就和别人不一样,情绪极其被煽动,好似无数情感都隐藏在薄薄的皮肉下,只要一动念头就能将情感轻而易举地迸发。

极致的欢喜,或极其的愤怒。

皇室没什么能让他欢喜的,他便只好暴怒,以至于等到他长大后有了努力控制情绪的念头,但还是敌不过身体的本能。

既然打不过,那就加入。

久而久之,荆寒章才养成了极易暴怒,却又很容易哄好的别扭性子。

晏行昱烤了一会火,苍白的小脸才终于有了些血色。

荆寒章这才道:“说吧,鱼息和你说了什么?”

晏行昱浑身一僵,有些难堪地别过头去,不想回答。

荆寒章“啧”了一声,道:“你还想数金锞子吗?”

晏行昱还是不吭声。

荆寒章这才明白事情真是大发了,这小美人连金锞子都不想数了。

他起身也跟着蹲在炭盆旁,看着晏行昱的神色,蹙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晏行昱看着炭盆里的炭,喃喃道:“殿下,我能说谎吗?”

荆寒章:“……”

荆寒章幽幽道:“你学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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