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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那根烟孙锡没有抽完,抬手捻在胡同墙上掐灭,也打定主意不再上钩。

他左右看看,居然找不到一个垃圾桶,旁边倒是有个脏雪堆,上面零星浮着几个深浅不一的烟头,和不知被谁摔碎的半截啤酒瓶。

他沉默了一会,两指稍一用力,把烟头弹进那半截酒瓶里,逆着朝阳走出乐胜煌侧门的胡同,走向对面的停车场。

这时他接到了婷婷的电话,边接通,边在雪上蹭了蹭鞋底,不知在哪粘了一层灰。

“你能回家一趟吗?”电话里女孩声音有点虚,像是不敢问。

“怎么了?”

“我爸和我妈打起来了。”

孙锡看了眼鞋底,继续往停车场走,手里还攥着小富总委托律师连夜送来的那几张证据复印件。

“行。”

“你还记得咱家地址吗?”女孩明显轻快了些。

“记得。”

他没有用导航,沿着主干道,凭记忆从市中心一路驶向老城区的方向。

老城区在西边,十几年前曾是石城最繁华的地段,后来城市朝东一步步开发,一栋栋越来越高的楼盘拔地而起,商业娱乐和餐饮都跟着往东移,西边除了一些旧小区和农贸市场,就靠几条简陋的商业街撑着了。

专门做建材生意的西丰街就是其中之一。整条街呈 S 型,长约几百米,错落分布着大小规模不一的几家建材店,两边住着的也多半是做建材生意的人家。不过因为这些店规模都不大,水也深,质量和信誉良莠不齐,这些年石城好一点的项目基本都被大城市下来的承包商揽走了,他们日子过得都紧紧巴巴。

孙锡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开到西丰街的一个小区,中间他绕了远的,小时候常常去溜冰的人工湖不知何时被填平了,建了一栋妇幼医院兼月子中心,他转了一圈才找到驶向过去的路标。

还是低估了这九年的变化。

车停在路边,进小区后他熟悉了些,径直走向最后面那栋斑驳破旧的六层居民楼,路上遇到一对正在收拾储冬白菜的老夫妻,不经意对视了眼。

那对老夫妻露出惊讶的神色来,而后缓缓的,惊讶变成鄙夷,并毫不避讳地讨论了起来。

这时候,一句脆脆的骂声朝他们直飙过去:“那么大岁数要点脸吧,管好你自己家那几颗大白菜得了!”

孙锡循着声音,看到单元门口站着一个戴鸭舌帽的蓝色头发女孩。

“哥。”孙婷婷大声喊了句。

孙锡看了眼她帽檐下那几缕深蓝色的头发,又发现她运动套装外面只套了件棉服,脸已经冻红了:“在这站多长时间了?”

“没多长时间。”孙婷婷打开单元门,“怕你忘了楼牌号嘛。”

孙锡跟着婷婷沿着狭窄昏暗的楼道向上走,盯着脚下水泥台阶上融化了的雪水污渍,只随口问了句怎么回事,婷婷就噼里啪啦一步一回头地说起来。

“就今天早晨我爸接到富安商场那边的电话,说是要告我们,然后我去医院给我奶送个早饭的功夫,他们俩就打起来。”

“我妈把我爸的脸抓破了,我爸把我妈头发薅下来一大绺。”

“我妈鼻子都出血了。”

“我爸牙打掉了一颗。”

“我妈又说要离婚分家,我爸去厨房拎了把菜刀。“

孙锡一惊:“然后呢?”

婷婷停步:“然后我就出来了,给你打电话了。”

他们刚好走到五楼,隔着防盗门就听到里面争执声,门并没有锁严,婷婷推门就进去了,孙锡在门口稍微停顿了下,没急着进门,却也清晰捕捉到里面的争吵声。

九年,这座小城已经变化到让他迷了路,可这扇门后面的争吵声却像是从过去飘过来的,一丝一毫都没变。

粗俗,直率,不计后果,又指桑骂槐。

他以为离开之后这一生都不会再听到这些难堪的话,却随着他踏入这栋老旧小两居,劈头盖脸滚烫着朝他袭来。

孙锡站在玄关口,看到他叔叔孙正武手里拿着菜刀,婶婶李芳手里握着水果刀,两人隔着小餐桌互相责骂是对方将家庭推到这般绝望境地,叫嚣着同归于尽。

孙正武骂李芳财迷心窍,要不是她贪心想出这个以次充好的馊主意,也不至于惹这么大的祸,见钱眼开,败家老娘们。

李芳说当初你也是同意的,出事了怪我一个人了?再说人家富安商场为什么揪着这事不放你心没数吗?我倒了血霉嫁给你们孙家来,我恨不得把孩子原路塞回肚子里,跟你一刀两断。

孙正武急眼了,你放屁。

李芳说,我早跟你过够了。

孙正武扬起刀吼,我看你就是挨揍挨得少了。

李芳冷笑,那你揍我啊,你砍死我啊,你们老孙家杀人犯法的事干得少吗?

“别吵了!我哥来了!”

婷婷大声喊,随后孙锡缓缓吸口气,再抬眸,迎向九年未见的他叔叔婶婶的目光。

“叔,婶。”他声音依旧低沉平稳。

孙正武愣愣地看着他,上下打量,嘴唇颤了颤想说什么,半天只憋出来一个“啊”字。

李芳突然捂着脸,坐在沙发上哭起来。

这对刚刚冲对方比划过刀子的夫妻只花了十几分钟就收拾好了情绪,双双坐在蓝色粗布的三人弹簧沙发上,齐齐看向站在旁边的眉目幽深的年轻人。

他当年离开时身高绝对不算矮,但因为瘦的薄薄一片,还习惯弓着背,不觉得有多显眼。如今个子又蹿起来不少,身型也结实硬朗了,光是站在那就显得客厅拥挤了许多。

九年的时间让他利落脱变成了大人样,走在街上甚至不敢认,仔细看的话,他浑身上下只有那眼神还跟过去一模一样。

一样的幽亮锐利,透着一股无情无义的冷峻,再配上如今这副成熟男人的臂膀,格外有压迫感。

孙正武收起观察他侄子的目光,咳了声,生疏开口:“那个,这几天在哪住的?”

“酒店。”

“啊……吃饭呢?”

“随便吃点。”

“啊……”

李芳看不下去了,瞪了孙正武一眼,把话接过去。她像是不太敢直视孙锡的眼睛一样,只盯着他头顶那墨黑短发,发出她早就准备好的质问:“孙锡啊,之前在电话里你说过,你说这个事你回来解决,那婶就要问你了,你怎么解决的啊?本来也就是赔点钱,现在咋还得打官司了?”

孙锡没回答,他倚着餐桌站着,两手向后虚虚扶着桌角,眸光倾斜着向下扫去。

几平见方的客厅内狼藉一片,摔碎的花瓶,磕坏的桌角,地上两团被扯下来的棕色头发,还有一堆用来擦鼻血的废纸巾,再略略向上,看到脸上被抓出两道鲜红血渍的叔叔,和蓬头垢面的婶婶。

加上空气中那股干燥的隔夜油烟味,让他恍惚以为还活在年少时的幽暗里。

李芳见他不吱声,又委屈说:“这官司可不能打啊。这些年你可能不知道,外面有多瞧不起咱家,明着暗着骂啥的都有。你叔那个店一年赚不了几个钱,也就靠那几个老客户撑着,都不如在农村种地,要是再打官司,更别干了。”

“如果官司再输了,你叔叔真坐牢了,我都不敢细想,你说我们在石城可怎么活?你奶奶还住着院,你妹妹还没上大学呢……”

婷婷一直坐在阳台角落里的小凳子上,黑着脸刷手机,这时才硬邦邦插了句嘴:“妈,差不多行了,你念经啊一天天的,大不了这大学我不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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