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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锡发那条寻找灯球的朋友圈,是因为他已经连续两天无法入睡了。

当时他一身浅灰色家居服,光脚坐在客厅窗前地板上,乱糟糟的散发虚虚遮住睫毛,眼睛却一眨不眨,就看着窗外星移斗转,昼夜更替,看着时间一秒一秒在他眼前不紧不慢划过,撑着腿,驼着背,明明是宽阔紧实的臂膀,却拗出一个无力绝望的姿势。

其实在太阳刚升起时,他头晕眼重,眯着大概率能睡一会的,可突然来了个邮政快递电话,说是有个文件包裹,放在楼下存储柜了。

孙锡嗯了一声,挂了电话,然后仅存的那一点点睡意也消失了,窗外天色大亮,无灰无霾,北京难得的冬日晴天。

他疲倦地吐一口气,又要挨好久才能轮到天黑。

这几年他经常失眠,最高记录曾经三天四夜没怎么睡觉,仗着年轻身体好都没太影响精力,但这次不一样,可能是刚患过重感冒,又连喝了几顿大酒,整个人突然就垮掉了。

回来的长途车上他根本没睡着,明明累得要死,脑子里却都是那些不争气的事,他不愿再去纠缠身后那座城市的一切,打开后车座的车载电视,连着看了十几集《甄嬛传》,熬到北京。

回来后先去酒店转了一圈,他经营的是一栋四层楼的独栋主题酒店,在海淀西侧几家大学之间,客流量很稳定,口碑也不错,比自如 7 天那种连锁酒店逼格高不少,但跟隔了两条街的希尔顿和西苑饭店没法比。他去看了看这几天的流水,跟经理沟通下双旦和春节期间销售策略,本来想叫上几个同事吃个午饭的,可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就是那种刚刚开口,却忘了要说什么的迟钝,像个智障。

胃口也丝毫没有,连口水都不想喝,他想他连自己都懒得应付,社交就更费劲了。干脆把车扔在了酒店,打车回家,拉紧所有遮光窗帘,吃掉助眠药,暖气调到最舒适温度,闷头睡觉。

可一秒钟都没有睡着,浑浑噩噩的,煎熬到第二天早晨。

他曾以为像死去一样平静的活着,就能熬过人生大部分磨难,可突然就受不了了,败给了身体最本能的生存需求。

他坐在窗前地板上,垂眸盯着阳光一寸一寸向屋子里移动,黑暗逐渐让渡给光明,等阴影全部消失时,他觉得自己大概率会融成一滩烂泥。

然后开始回想上一次真正睡着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有没有经验或技巧可以借鉴。沿着时间向前追溯,没用多久,就找到了答案。

很讽刺,居然是在石城那个 KTV 包间里。

就是在等待小富总的那个晚上,他仰头躺在沙发上,看着那五颜六色的俗艳彩灯凌空旋转,在对比每个颜色数量时居然睡着了,甚至身边有人在唱战歌也没影响他短暂陷入深度睡眠,才积攒了足够的精力应付接踵而来的寒意。

他要找到这个灯球。

他要睡觉。

一刻也没等,搜了张几乎一摸一样的图片后立刻发了条朋友圈,发的时候照惯例屏蔽了石城的人。他朋友列表里石城的并不多,但每新加一个,就拖进那个唯一的未命名分组里,将他们永远屏蔽。

倒不是意气用事的报复心态,作为一个被家乡排斥的不祥之物,一个屡次灰溜溜用混账姿态逃走的人,他只是不想碍别人的眼罢了。他叔婶,婷婷都在此列。

但这里面,不包括余九琪。

余九琪。

孙锡平静地捏着手机,任凭自己陷进蔓延而来的明亮里,好像只是单单想起这个名字,阳光就没有之前那么刺眼了。

然后电话响了起来。

“罗密欧,出来吧,我马上到你家楼下了。”

“去哪?”

“你想去哪?”

孙锡没空应付他胡闹:“我再请两天假可以吗老板?”

“快点的吧。”陈木霖的嗓门还是那么大,“带你找灯球去。”

孙锡朋友圈里那种体积巨大但塑料感很重的灯球在北京并不常见,陈木霖以为他只是找个概念图意思一下,直接开车带他去东五环的家具家电城转转,足足逛了两小时,高中低档各个装饰灯球都看了一遍,他一个没选。

陈木霖耐心耗尽,以为他就是给酒店布置节日氛围用的,大可不必这么较真,让他抓个揪,随便选个得了。

孙锡这才不急不慢地跟前这位年长他几岁的富贵闲人,他酒店真正控股的老板,也是在北京最好的朋友说了实情,说他只要那种夸张俗气转起来贼刺眼的 90 年代大灯球,一点都不能差,因为本质上那是治疗他失眠的药。

陈木霖笑:“那你直接找个东北风的 KTV 就行了。”

“哪里有?”

陈木霖皱眉,刚想反问你作为东北人居然问我一个南方人哪里有东北 KTV?又压下去了,问了也白问,孙锡除了模样像个北方的,口音和生活习惯上都没有东北痕迹,甚至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他回老家。

陈木霖时常觉得,他像是在刻意抹去什么一样。除了三年前狠狠摆了他一道的余九琪,从没见到孙锡生活中出现过属于过去的东西。

想到余九琪,他上下扫了眼睡不着觉发疯找灯球的人,话里有话问:“你这失眠有三年了吧?”

他顿了顿,只说:“没数过。”

“跟我走吧。等会你请客啊。”

孙锡跟着陈木霖来到通州的一家 KTV,这里离他住的地方近,旁边也有一家他投资的同品牌酒店,这家更大一些,陈木霖自己管着。孙锡见他熟门熟路走进 KTV,跟前台说了几句话,然后直接去了一间名为“漠河舞厅”的包房,就知道他没少来。

陈木霖家里是在包邮区做实业的,很有名,挤进过全球五百强那种,不过他前几年退出家族企业,换了些钱,在北京凭喜好做点生意,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交朋友和玩。

但孙锡不太一样,孙锡是朋友,却从不跟他一起玩。陈木霖和孙锡的交情始于一场险些要了他命的阴谋,某种程度上,孙锡是他的救命恩人。

陈木霖关了包间的灯,按了两下门口独立的小开关,而后指着头顶旋转闪耀灯球问:“这个像吧?”

大概有七成像,灯球上红色和金色的彩灯不够多,材质不够粗糙,转起来也不够野蛮,孙锡却点头:“挺像。”

他实在走不动了,平躺在沙发上,长腿叠交,一只手臂垫在后脑,盯着头顶那个机械滚动着的还挺赏心悦目的东西,棱角锋利的脸在璀璨灯光下斑斓起伏,忽而冷调的银,忽而浓郁的金,明暗之间那双幽深的眸子又沉了几分。

陈木霖看他那样子着急,终于按捺不住,坐在旁边八卦:“回去见到朱丽叶了?”

孙锡僵硬地反应了一下:“见到了。”

“有联系吗?”

“嗯。”

“说什么了?”

“借钱。”他盯着灯球,没什么表情,“我跟她借钱。”

“你有病吧。”陈木霖一脸问号,“你就那么缺钱,跟前女友借?借多少?”

他缓缓吐了一口气,慢悠悠转着迟钝的脑子在计算:“五千……一千……三千……一共九千,差点把她借破产。”

“你踏马纯有病!你这一趟一趟的借这点零钱,你这不故意吗?故意恶心人家吗?你可真行!还了吗?”

“没有。”

陈木霖嫌弃地瞪了眼他,又骂了句更难听的,可也知道这应该不是孙锡的本意,这么多年陈木霖多少了解他了,他那张凶巴巴的脸像是一张混蛋面具,下面遮遮掩掩藏着他不愿意示人的底牌。

宁愿招人恨,也不要被可怜。

“你以为你故意这样,故意当坏人,她就……理所当然了?”

陈木霖本想揭一揭他的底牌,可还是把话收回去一些,他本来想说的是,她就能理所当然有充分足够的理由怪你,否定你,让你滚蛋了,而不是像三年前那样绞尽脑汁地想平和收尾,却闹得差点搭进去两条人命。

孙锡没接话,只换了个手臂垫在脑下,神情依旧平静,也依旧没有丝毫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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